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我恳请你们不要死,拖着身体和笔活下去,并且坚持写下去。希望你听完我的演讲,平庸的演讲,一个转身就回到书桌前写小说。对了,千万不要忘记呼唤已经逝世的亲人,千万不要忘记叫上行将死去的朋友,让他们一起来吧!裹挟万千躯体与万千魂灵,吹尽黄沙始到金。
不要认为是我发了狂,“无情的病毒正侵蚀着我的大脑健康细胞”,散布此类谣言。我对天发誓,对地祈愿,对越反击战,我是认真的。你或许要从人群中蹿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咒骂,你或许会从我的身后弹出来戳我脊梁骨,你或许能从天而降一泡尿把大地变成一面镜子,可我不怕!你就蹿出来吧,弹出来吧,从天而降的话我大不了打起伞任你哗啦啦啦。我只想告诉你,你们的怀疑其实毫无意义。
不要没有见过成功者就怀疑其存在。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我的二舅爱因斯坦。他曾经靠写田园诗为生,日常虚构大量麦穗与豆苗,平时以素食为生。逢年过节描绘些纯朴的乡村景象,笔下的农人热情好客,听说是写作自己的诗人来了,都争着抢着邀请他到家吃饭,上桌一览,尽是些好酒好菜。当然,他在那时候还不叫爱因斯坦,你若是问他姓名,他定会怯生生地说,“俺叫李超!”通过写作诗歌维持温饱的日子里,他感受到了“幸福”,但明眼人都能看清楚,并且摇摇头说,NO!这不是高级的幸福。
改造之后,我们放下写诗的笔,拿起写小说的笔,我们放弃了韵脚,只管发挥头脑中万千气象,没有亲历的人绝不会相信,我们竟然比原来更懂意象,甚至触及了真理。我的二舅也接受了改造,并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姑娘,也就是我的二舅母。两人到底有多相像?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把二舅母剃成光头,和二舅并排在一起,你用肉眼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若是你得到和两人聊天的契机,他们二人说起话来活像一个人,于是你发明一个新成语“判若一人”,收录到成语大词典中。
他们是先进分子,他们积极写作。你打听打听俩人邻居,从没听过传来除了欻拉欻拉手写声和噼啪噼啪打字声以外的其他声音,比如吵架声——他们把愤怒喷射进小说里,批判啊批判,我倒是嗅不到一丝好空气!比如炒菜声——他们虚构出色香味俱全流水般的宴席,天边软月流淌着蜂蜜胡萝卜汁,巨鲸分开海水腹中是海鲜大餐,山中百只煲汤小锅滚然面前滋味麻鲜,吃了它们,很多著名诗人都还健在,但是,你现在可以做诗了——不,你可以写意识流了,你还可以自动写作,automatic,“她是自动的”。
一天半夜,李超被雷声惊醒,他从床上弹起来,宣布自己要改名叫“爱因斯坦”。当时,他相当兴奋,爬到狗舍里告诉每一只崽子,爬进田地里告诉每一棵小白菜,爬上电线杆子掏出喇叭广播告诉全村人——“我是爱因斯坦!”狗崽子猋然而出边追边咬,小白菜俯仰于狗爪与鞋底之间,回到家中,妻子翻个身便沉沉睡去。
天才的诞生总伴随着误解。
可我二舅爱因斯坦并不在意,他把别人的白眼当成闪光灯,他把别人的谩骂当作鞭策,他把狗咬的裤子当作时尚单品,他把被践踏的菜地称为“化作春泥更护花”!当天夜里,他点起蜡烛,照亮书桌的一方,身后妻子的影子无缝贴在墙上。创作开始,苦思冥想仿佛精耕细作,稿纸上的抽象图画自动增殖,思维抽条;不久,他化身麦客在麦浪中起伏,弯腰用镰刀收割,写作过程顺畅而愉快。
次日早上,他发表了这篇小说。字数在一万左右,王编辑读到第一句就跪下了,他的泪洒落满地,不!那不是泪滴,简直是珍珠!爱因斯坦扶他站起来,他颤颤巍巍身子还没挺直就跳了五分钟的傣族舞,然后,他面向欢呼中的围观同事,深情朗诵这篇的开头:
多年以后,我梦见凝固的海浪,回忆起自己骑上光束的奇幻夜晚……
批评家疯狂了,他们通过研究这篇小说总结出叫“狭义相对论”的东西,以我的才疏学浅,是没有资格复述其内容的。但我出于对小说文体的敬畏,深感“总结”这一行为的不妥。这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听家里人讲故事的夜晚,我的父亲常用美国硬汉派的口吻讲述《聊斋志异》中的精怪故事;我的母亲则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入手再创作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中为人熟知的几篇;我的哥哥——那时候已经是一位大学生了——他信心十足要把整本西游记改写成超长的韵律文章,只可惜没有完成;而我年龄尚小,光是把《伊索寓言》念了一遍,可每则故事下面的“解读”都使我困惑——如果你只是为了说明一句话长度的道理,为什么要写上面的文本呢?如果你去问作者,“您写这篇小说是为了表达什么呢?”他或者她会遮住眼睛避免产生反胃的感受,他或者她会捂住嘴停止与你进行不搭界的讨论,他或者她会当场转身离开拔腿就跑留给你意味深长的背影,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含蓄蕴藉又引人深思,一时间分辨不出这逃离算是开放式结尾还是欧·亨利式结尾。
不再讲二舅了,我还准备了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出去过,看过所谓“外面的世界”。听见你们的喧哗了,不知道你们对外面有向往吗,我曾经有过。那是一个柔和的夜晚,天空像一条褪色的毛巾,我在梦一样的地面滑行,感触到丝带一般的质地。白天的学校里我感到了压力,听见伍尔夫老师养的狗wolfwolf地吠叫,看见周围同学的打字机织出华彩之章仿若锦绣地毯,幻觉的鬼影一时如手掌围拢住我。我冲下楼在大操场上崩溃,我爬到顶楼攀缘在避雷针上崩溃,我冲上讲台在同学们的哒哒声中崩溃!我成了你们的素材,走入你们的小说成为其中的人物,你们对精神病的理解更深了,掌握诸多细节。
回到那个滑腻的夜晚,我竟然顺畅地溜了出去,得见“外面的世界”。写诗的世界满是韵律平仄规则,人们谈话谨言慎行,偶有反抗者起身破口是不押韵的白话,不久就被周围人压着韵教训一番。地上弃置着废旧键盘,回车键的位置都是个大洞。写散文的世界里名家是偶像,四周围起人墙,你仔细瞅瞅里面的人,都是熟脸,从别处逃来。走到非文学的世界,清晨即将来临,当街横七竖八躺倒醉醺醺的尸体,我想,他们或许永无希望复活。
我赶在正午之前飞奔回来,信心如假体填膺。我看到,我感知,我流泪,我赞美!太阳光如金色雨点淋漓全身,配上哒哒的声音是流利的打击乐,哦!空气中的气息都给我以安抚,凝望窗外把我震撼出泪来。
老师们,同学们,我恳请你们活下去!继续书写吧,继续虚构吧!外面的世界臭不可闻。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恳请你们不要死
来自大头马的一篇散文,原句:“同学们,朋友们,敬爱的老师们,我恳请你们务必不要死,活过开头的那二十年,到了今天,就可以像我这样公开地、发自肺腑地谈一谈周杰伦。”
**很多著名诗人都还健在,但是,你现在可以做诗了
来自阿城老师的《常识与通识》,讲的吃河豚,原句:“我建议你第一次点的时候,点带微毒的,吃的时候极鲜,吃后身体的感觉有些麻麻的。我再建议你此时赶快做诗,可能此前你没有做过诗,而且很多著名诗人都还健在,但是,你现在可以做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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