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在
实在界是拉康最困难但同时也是最有趣的概念之一。拉康对其的构想,在整个事业生涯中始终经历着根本性的变化:
- 50年代,拉康关注的重心是象征界和想象界,对实在界的发展相对不充分。1953年7月,拉康为刚成立的法国精神分析学会作的第一场报告题目即为《象征界、想象界与实在界》。
- 1959-1960年第7期研讨班《精神分析的伦理学》中,弗洛伊德的“物”的概念让实在界的呈现获得了一个便利的入口。
- 1964年第11期研讨班《精神分析学的四个基本概念》中,实在界被说成是精神分析实践的目标,并被置放到精神分析经验中加以考察,实在界从此成为拉康晚期教学的基本维度。“对象小a”取代了“物”的概念。
- 70年代,拉康致力于运用拓扑学尤其是扭结理论对精神分析经验施以形式化,实在界再次被置于“三界”的关系结构中得到界定。
早在30年代,拉康就曾使用“实在”这一术语,基本指涉“绝对存在”或“自在存在”的哲学概念。50年代,实在界作为“始终在其位置上的东西”,与想象界和象征界形成了对立,是一种先于象征化而存在的不可分割的原始物质性。比如婴儿饥饿,通过乳房或奶瓶可以得到满足,实在界是驱使饥饿的“需要”,它以需要的形式闯入了象征性现实,是一个前象征的位置。通过抵消实在界并将其象征化的过程,“社会现实”才得以被创造出来。总之,“实在界不存在”,因为存在是一种思维与语言的产物,而实在则先于语言。实在界是“绝对抵制象征化的东西”。
2 物
拉康阐释每一个界域或秩序都忘不了“回到弗洛伊德”,比如讨论想象界引入了自恋理论,讨论象征界引入了线轴游戏和重复强迫理论,讨论实在界则回到了《科学心理学纲要》(1895)。在这本书中,弗洛伊德讲了一个病例来说明原发过程和次发过程。
一位名叫爱玛的妇女因为害怕独自走进商店而十分痛苦,所以走进了弗洛伊德的诊室。在叙述中,爱玛把恐惧的发生归之于13岁时的一件往事,当时她走进一家服装店,发现两个售货员正在窃窃发笑,她很恐慌,逃离了商店,她觉得那两个男人是在嘲笑她的服饰,她还告诉弗洛伊德,她确信自己对其中一个人产生了好感。可为什么她对13岁时的一件往事有如此清晰的记忆呢?
经过弗洛伊德的分析,一个更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实际上,在8岁那年,爱玛到一家食品店买糖果时,食品店老板透过她的衣服把手放在她的生殖器上,当时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侵犯,后来她还光顾过这家食品店。
弗洛伊德于是对这两个场景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建构:8岁时的那个场景及其性内容构成了一个原初场景,其意义是被压抑的,无法抵挡爱玛的意识中,但它的某些细节如食品店老板的怪笑和他实施侵犯时透过的爱玛的衣服仍留存在记忆深处,且为通向13岁时的继发场景提供了一个联想的桥梁,即五年后发生的这个场景中某些要素的重复——售货员的讪笑和爱玛的服饰——才使得原初场景中店老板的侵犯具有了某种创伤性的效果。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一个受到压抑的记忆,是“延宕性地”转变为创伤的。爱玛案例中,儿童幼年期的性兴奋经验只有在青春期才有可能被理解,店老板的侵犯的真实意义只有在第二个场景中才被产生出来,才被回溯性地建构为一个创伤性的效果。原初场景中一部分要素(笑、衣服)以记忆痕迹的方式出现在继发场景中,但还有一部分(性欲)无法化为形象出现,只能以恐慌的症状这样一个伪装的变形暗示着它的存在。这种使记忆和知觉达成一致的假定前提但也使这种一致性归于失败的原因,“持存的、不被理解的”东西就是“物”。
(医学上,创伤指的是任何类型的创口或损伤。弗洛伊德阐释的创伤,指的是无法正常应付或处理的强烈精神刺激,往往和力比多固着联系在一起。拉康认为,创伤是“实在”的,因为它始终是无法象征化的,并且是处在主体中心的一种永久的错位。)
拉康提出,Das Ding(大写之物)是实在界的“物”,它整个地存在于语言之外,存在于意识之外,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可象征化的,它不可能作为表象出现,相反是“物表象”和“词表象”的动力源。
物是必须不断被找回的一个丧失的对象。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一对象不在任何地方显现,它是一个丧失的对象,可是悖论地是,这个原先从未存在的对象却要经受丧失”。物是“最根本性的人类激情的原因”,它是欲望的对象——原因,而且只能被回溯性地构成。
3 对象小a
对弗洛伊德而言,基本上存在着三种现实:
- 物质现实,亦或物理现实;
- 心理现实,亦或我们思维中介的现实;
- 精神现实,亦或无意识欲望的现实,即:幻想。
精神分析的首要关切在于无意识的欲望与愿望的现实。“幻想不是欲望的对象,而是它的背景”。齐泽克写道:幻想的空间“起着一个空白平面的作用,亦即它充当着某种用来投射欲望的屏幕”。根据幻想的结构公式“$◇a”,被划杠的主体、欲望主体或在欲望中分裂的主体欲望着对象小a。
布鲁斯·芬克评论说:
拉康认为,对象a是他对精神分析学做出的最重要贡献。在拉康的作品中,很少有概念被如此广泛地阐述,从50年代到70年代被给以如此重大的修正,在如此多的不同角度被讨论,在我们对欲望、移情和科学的常规思考方式中需要做如此多的改变。同时,在拉康的著作中,也很少有概念有如此多的变身:小他、“agalma”(小神像)、黄金数字、弗洛伊德的原质之“物”、实在界、异形、欲望之因、剩余原乐、语言的物质性、分析师的欲望、逻辑连贯性、大他者的欲望、类像/赝品、失落的对象,等等。
对象(a)即是构成一个对象的那一过程的剩余物;它是逃脱了象征化之捕捉的残留物。
所谓“欲壑难填”,可以将实在界理解为处在我们存在核心的空洞或深渊,它是我们不断试图去填补的东西。对象a既是空隙,也是缺口,而不管是什么对象在我们象征现实中暂时性地填补了那一缺口。对象a并非这一对象本身,而是掩盖这一缺失的功能。
齐泽克写道:
在《知识与良知》中,维克多·弗兰克尔谈到了一个病例。二战之后,他接受了一位患者。他是集中营的幸存者,战后与妻子重逢。不过,因为在集中营感染了疾病,她不久去世。这位患者感到痛彻肺腑的绝望。弗兰克尔竭尽全力,要把他从消沉中解救出来,但无功而返。直到有一天,他告诉他:“假如上帝赋予我力量,我凭借这力量能够创造一位女性,她具有你死去的太太的所有属性,无人能把她们区分开来,你会请我创造这样的女性吗?”患者先是沉默,接着站起来说:“不会的。谢谢你,大夫!”然后是握手、离开并开始了新的正常的生活。这位患者做到的,正是斯考蒂(希区柯克《迷魂记》男主角)无法做到的(他要重新创造出同一位女性):他意识到,虽然人能找到积极属性完全相同的女性,却无法重新创造她身上深不可测的小客体(对象a)。
通俗文化中最著名的小客体(对象a)当然是希区柯克电影中的麦高芬。它是启动情节的“秘密”,但它本身绝对无足轻重,“一无是处”,而只是一个空白。
麦高芬在《三十九级台阶》中表现为有关飞机引擎的公式,在《海外特派员》中表现为海军条约的秘密条款,在《贵妇失踪案》中表现为加了密码的乐曲,在《美人计》中表现为铀瓶。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倚天剑、屠龙刀差可比拟。
总而言之,对象a属于实在界,幻想界定了主体同对象a的“不可能”关系。
4 相遇
拉康曾借重复强迫现象说明象征界意指链的“坚持”特征,对弗洛伊德死亡驱力的解释做了语言学的重写,后来他把能指的重复同实在界联系在一起,说明无意识主体生存经验中一个场所或界限的存在。拉康在第11期研讨班中指出:
我们不妨看一下重复是如何被引入的。重复与回忆有关。主体自身在回忆其生平的过程中,整个地只是朝向某个界限,即所谓的实在界。……在这里,实在界就是那经常回到同一地方去的东西,回到“我思”的主体遇不到它的地方去的东西。
实在界类似于彼岸,不仅在意识活动中,在无意识活动中、在梦中也无法触及。实在界逃避我们,重复强迫证明了它的存在。
我们在哪里能与实在界相遇呢?如同讨论能指或象征界的运作时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借来了“自动机”的概念,拉康再次从亚里士多德借来一个概念:偶遇。偶遇说明与实在界的相遇是偶然的,实在界的东西不期而至,又不期而去。我们与实在界的相遇是“一种失之交臂的相遇”,可在总有一些根本点出现在心理现实的原发过程中,使主体把心理现实视作“悬而未决之物/痛苦”,即其意义有待确定、无法确定但主体又无可逃避的东西。现身实在界的原发过程,即“另一个地点、另一个空间、另一个场所或者说在知觉与意识之间”。
为了说明主体与实在界的相遇,拉康在11期研讨班中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庄周梦蝶”,一是弗洛伊德《释梦》中讲到的“燃烧的孩子”。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
在符号性的现实中,庄子是庄子,被能指之网所捕获;但在其欲望的实在界中,他是一只蝴蝶,不为任何人存在。梦中蝴蝶的栩栩然、翩翩然、嫣嫣然让他明白现实中的同一性是一种幻觉。庄子的蝴蝶和激起“狼人”病态恐惧的蝴蝶一样,是令人惊骇之“物”。
《妙想天开》(1985)一位父亲连续几天几夜守护在自己孩子的病榻旁。孩子死后,他走进隔壁房间,躺了下来,但门开着,这样他能从他的卧室看到他孩子停尸的房间,孩子的尸体四周点着高高的蜡烛。一个老头被雇来看护尸体,他坐在尸体旁边,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着什么。睡了几个小时后,这位父亲梦到他的孩子站在他的床边,摇着他的胳膊,轻声埋怨道:“爸爸,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被烧着了。”他惊醒过来,注意到隔壁房间里闪着火光,于是急忙走过去,发现雇来的老头已经沉沉入睡,一只燃烧着的蜡烛倒了,引燃了裹尸被和他心爱孩子的一只胳膊。
通常的解释是,梦的功能之一就是帮助做梦者延长其睡眠。做梦者突然暴露于外在的刺激之下,如闹钟的响铃、敲门声等,在上述情景中是烟味,他会飞快构建一个包含刺激性因素的梦。不过,外在的刺激很快变得过于强烈,主体被惊醒了。
拉康的解读与此背道而驰,主体惊醒并不在于刺激变得过于强烈之时。主体构建了一个梦,延长自己的睡眠,避免惊醒过来,避免进入现实。但他在梦中遇到了欲望之现实,即实在界,在上述情境中是孩子对父亲的责备:“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被烧着了”。父亲怀有根本的内疚,欲望与孩子在死亡的彼岸相遇,实在界比外在现实更可怕,他因而从梦乡遁入所谓的现实,惊醒过来。
与实在界相遇失败的意义在于主体的分裂,他遭遇了实在界,又返回现实,将所经历的可怕场景看作一个梦;梦的运作把他带入了主体性的位置,实在界的凝视又把它带入了主体性的涣散和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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