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八岁,大哥二十二。正月里 , 大哥请了唢呐,吹吹打打把大嫂娶回了家!他捂着耳朵,躲过鞭炮,围着大嫂转,咬着小伙伴的耳朵:“看,我嫂俊吧?这是我嫂哩!”大嫂脸红红的,摸摸他的头,他不好意思的跑开了,远远的,冲小伙伴们吐了吐舌头。
因为家里弟兄多,爹娘给大哥大嫂另盖了几间房,其实也算是大哥自己盖的吧,家里那么多张嘴,两个小的还上着学,爹娘能勉强维持下来就够呛了!
每天放了学,他都要跑去大哥家玩会儿,家里数他最小,打小大哥就疼他,只要一见他挎着军绿色的帆布书包,在院子外探着小脑袋张望着,大哥就忙不迭的招手:“我弟放学了,快来快来,看你嫂做什么好吃的了,饿坏了吧?来,吃完饭跟哥说说,今天又学了什么?”
大多的时候,大哥是不在家的,他还是放了学就往那跑,他喜欢看大嫂红着脸轻轻的笑,像仙女下了凡,他总是这样想!大嫂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干起活来可利索了,大哥出去跟别人干瓦工活,家里庄稼地就全靠大嫂一个人伺弄了,可不管多忙,大哥家院子里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
闲来没事的时候,大嫂手里就会多了一只鞋底,常常都是很长的那种,那是给大哥做的。他喜欢坐在旁边,看大嫂一针一线的纳那千层底儿,那针线在大嫂手里就像长了眼睛,慢慢的,那用旧布头叠成的鞋底就看见花纹了。他两手托着下巴想:哪天要是能给我做一双的话,穿到学校去,一定要让他们羡慕死。
大嫂看他一眼,伸出手:“小弟,过来,让嫂子看看你的鞋多长”。他眨巴眨巴眼睛,问:“嫂你要给我做鞋吗?” “嗯,你喜不喜欢啊?”嫂子爱怜的摸着他的头,问他。“太好了,我早都跟他们说,嫂子做的鞋最好看,他们还不信,这下我要穿到学校去让他们看。”大嫂轻轻的拍拍他的小脑袋瓜,笑了。
那年,他十五岁,初中毕业。大哥二十九,已经跟着邻村的人去了东北,在那边干了三年,每到过年的时候回家一趟。他还是常常去大哥家,有时候遇上大嫂干不动的活,也能帮着出点力了。那年,过完春节,大哥叫住了正带着小侄子玩儿的他:“小五呃,你这就不上学了?”
“不上了,哥,高中学费要那么多,我成绩又不是很好,上了高中也考不了大学,别费那钱了,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也好让咱爸妈歇下来喘口气。” “不然,那你跟我一起走吧,你上过学,能帮着算算账啥的,我们还能自己承包一些小一点的工程来做。”
过了正月十五,他学着大哥的样子,打了一个背包,就随着大哥去了佳木斯,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的背井离乡。大哥没上过学,可是大哥很聪明,不管做什么,大哥一看就会,瓦工,木工都是自学的。他每次和我说起大哥,都是这样自豪,更多的是崇拜!他说他虽然上过几年学,和大哥比的话,差太远了!
从那时起,他随着大哥辗转在佳木斯各个工地,凭着大哥的手艺和忠厚的为人,他们开始承接了自己的第一单业务。他一边跟着大哥学手艺,一边负责着进出的账目,材料工资伙食车费,一样一样的仔仔细细记在他从家里带去的小本子上。每逢这时,大哥总是说,俺弟可真能,看这字写的,像书上一样的。他总是有点害羞的笑,心里想着,要是大哥也上过学就好了。
在佳木斯干了六年,他二十二了。爹娘有点着急了,跟大哥说,今年别让小五跟着去了,该说媳妇了,我们都老了,给他操办着成个家,心里也就踏实了。
就这样,他留在了家里,用这几年攒下来的钱紧挨着大哥的院子盖了房,把爹娘也从老房子搬了过来,在邻村的锯行里干着锯木料的活,他做的活好,老板挺依仗他,待他像兄弟一样。在锯上干了几个月,老板喜欢他勤快又忠实,就把寄住在他家的妻的远房表妹介绍给他。一来二去的,他们处了一段时间,他便想着要提亲,可不曾想那女孩提了一个要求,说如果结婚的话不想和老人一块住,让他把老人送回老房子去。理由很简单:弟兄四五个,凭啥住你一个人家?一怒之下,他拂袖而去,断了和那女孩儿的一切联系,包括辞工。后来,他去了另一家锯行干活,也先后谈了几个女孩,都无疾而终。
直到那年春节,那一次偶然的相遇,让他拜别了年迈的父母,再一次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土。因为我母亲的身体状况,他不得已从千里之外的苏北远赴湖南,陪我一起扛起了家庭的重担。这终归成了我今生无法释怀的愧疚和遗憾。那年,他二十六,大哥已经四十了。
犹记得,大哥大嫂来湖南参加我们的婚礼,临回家时,他抱住大哥哭得像个小孩,大哥拉过他的手,交给我:“往后,你们好好过。你别看他这么大人了,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这么远的门,到了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就全靠你了。从小爹娘宠着他惯了,有什么事呢,你别跟他计较,他做得不好的,你跟我们说,这不有哥在呢!”转过身,抚摸着他的头,擦掉他脸上的泪珠:“别哭,听哥的话,好好的,往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照顾好她们,遇到难处了,就跟哥说,咱爹娘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 ”
转眼就是十五年,十五年的时间,儿子一天天长大,母亲年事渐高,我们相扶相携,未敢有一丝懈怠,终于把日子过得渐渐有了起色。可最令我们抱撼的,是远在苏北的父母相继离世,没给我们报答亲恩的机会,每每说起来,都令他痛心不已!
这一年,我们和儿子相约,等他放暑假,就带他回爸爸的老家,去给爷爷爷奶奶上坟扫墓,去见爸爸口中无所不能的大爷大娘,只是,我们谁也不曾想,一次平常的体检,让仨人之约再也无法成行!
三月的一天,我终究是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尽管百般克制,还是未语先哭。电话那头传来大哥着急忙慌的声音:“别哭,别哭啊,啥事啊?跟哥说,这不有哥在吗?”我努力的止住哭泣,哽咽着:“哥,五林病了,对不起,怪我,没照顾好他。
“说啥傻话呢?病了,治就是了,咋还怪上你了呢?谁还不生个病了。”
“哥,是癌,我们去过省城医院了,医生说要尽快手术。”
一下子,好像一切都静止了,只剩我轻轻的哽咽声。良久,电话那端传来一声隐隐的叹息声,隔着电话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颤抖,可传来的声音却坚定异常:“没事,做手术就做手术,咱不怕,我马上把这边的事安排一下,尽快赶过来,你千万别急。”
三天后的早晨,我起床走出病房,一眼就看见了电梯口匆匆走来的一个人,一身疲惫,一脸急切。
“大哥!” 我急急地迎上去,不自禁地红了眼眶。随着我走进病房,他还在睡觉,大哥接过我递过去的凳子,轻轻地在他床边坐下,他就那样看着他,至今我都难以忘却的,是大哥当时的眼神,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描述,有怜爱,有心痛,有温柔,有忧虑,还夹杂着久别重逢的迫不及待,却又屏住呼吸不忍惊扰了他。
他睁开眼,看见床边的人,眼泪倏然滑落,大哥却伸出手,笑着抚摸着他的脸颊:“哭啥呢,这么多年没见哥了,还不会给哥笑一个啊?”他抓起大哥的手,擦掉眼角的泪,就真的笑了起来。
那一天一夜,大哥没有睡觉,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就那样看着他,不时悄悄地抹着眼泪,他醒了,他们就不停的聊,从小到大,点点滴滴,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那一天一夜,我就靠在病床的另一头,什么也没有说,当了一回虔诚的听众。
还记得当时大哥用近似于说话的语调唱给他的那首歌:“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 唱完,大哥问他还记不记得,这是他第一天上学老师教的歌,是他放了学,跑去大哥家,教给大哥唱的。他笑了,大哥也笑了,我想笑,却又没有笑,感觉眼睛里有些什么在流淌。
那一年,他四十一,大哥五十五,从东北到湖南,穿过八个省市,三千多公里路程,从摩的到公交车,再从长途汽车到火车,三天三夜,或站或坐,终于赶来坐在他最疼爱的小弟的病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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