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一年,大衍历正月初七,斗指壬。草木萌动,雨水既降。
本应是春种时节,雍州城内却是一片死寂。城中门户紧闭,偶有寥寥行人,皆是神色匆忙,如逢大难。
雨自子时便开始倾盆而下,直到亥时仍不见止息。抬头望去,阴云密布的穹宇仿佛裂了个窟窿,雨水源源不断地从崩裂处漏下,渐渐漫上了杨柳青青的堤岸,漫过了砖石铺就的长街,大有淹没雍州城之势。
城外五里,一处荒草丛生的高台上,立着一个黑衣人。厚重的衣袍掩去了他的面目,猎猎疾风掀动袍角,隐约显露袖口的金丝流云纹样。
黑衣人漠然地俯视着雍州城。街巷交错纵横,将偌大的雍州城划分为整齐的井格,而错落其中的屋舍,便如同一方棋盘中的数枚落子。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入夜,雍州城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
积水沿着屋檐淌下,吸足了雨水的青砖滋生着苔藓,湿滑冷腻。
“府衙有令,即刻宵禁,犯夜者拘之!”
甲光闪动,刀枪林立,一队护城军自主街巡视而来,所过之处,墙内烛火纷纷熄灭。
与此同时,长街另一头,出现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袅娜人影。
身姿轻盈,暗香远送,执伞的手纤细而白皙。隐匿在伞下的,是一副倾世容颜。
“何人在此游荡?速速归家,无令不得擅出!”为首的军士喝道。
雨水打在红色的伞面上,伞下的女子微微扯动唇角,竟似听不见一般,脚下步履未停。
“大胆……”为首的士兵正要呵斥,忽觉颈间一凉,似有一根无形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咽喉。藤蔓越收越紧,士兵双目暴突,脸色涨红。在他身后,护城军皆是窒息痛苦之状。
“咔嚓,咔嚓。”骨骼断裂的声音被漫天磅礴雨声淹没,数十名士兵像一团失去了脊骨的烂肉,先后瘫倒在湿滑的长街上。
女子执着红伞,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雨水愈发肆无忌惮地落在伞面上,渐渐勾勒出诡异的黑色图案。
那是一朵彼岸花。细长的花瓣似无数蜿蜒的触角,交织缠绕,覆盖了整个伞面。
踏过积水的脚步声远去,雨水中烂泥一般的护城军忽然睁开眼,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
他们整齐列队,缓步前行,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若是细细瞧去,这群看似是活人的士兵,睁开的双眸里却失去了应有的神采,呆滞,机械,如同覆上了一层浓重的雾气。
雍州城,陈府后院。
“各位仙长,你们可一定要把那凶祟除掉啊!”陈老夫人望着一旁呆若木鸡的儿子,哭得伤心欲绝。
“夫人莫急,我等正是为此而来。令郎的病症是何时开始,此前是否有过异常,还请夫人详细告知。”
答话之人衣袂飘飘,举止出尘,隐有谪仙之姿。正是第一仙门华阳派掌门的亲传弟子,陆怀风。
与他同行的,还有师弟洪齐,师妹阮无忧。
三日前,华阳派收到来自雍州城的急报,得知城中数人突发急症,患者目光呆滞,口不能言,肢体僵硬,行动缓慢,除此之外一切如常。城中的大夫忙得焦头烂额,依旧诊不出病因,便有人怀疑是邪祟上身,故而寻至仙门华阳,请求除祟。
掌门冯御虚常年闭关,几位长老亦须镇守华阳,此事便落在了小辈们身上。
“那日,我儿早早便出门,去和万福酒楼的赵老板谈生意,可是直至酉时仍旧未归,我便差人去寻,谁知……”陈老夫人说到此处,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家丁寻到他时,他已经躺在雨里不省人事,再醒来,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陈家少爷呆呆地立在原地,对于母亲的哀痛无动于衷,就像一根被人砍斫的木桩,断了根脉,也失了翠色。
陆怀风上前查探他的脉息,收回手时不由得皱眉。
“失语,体僵……陆师兄,我觉得陈少爷看上去,好像像书上写的离魂症啊。”阮无忧心思单纯,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啊!可怜我儿啊……”陈老夫人听闻此话,不由放声痛哭,几近晕厥。
“无忧,不可妄语。”陆怀风轻声呵斥,转而对陈老夫人微施一礼,安慰道,“夫人暂且宽心,令郎的病症虽与离魂症有几分相似,但未经查证,尚不能妄下定论。我等还需在此盘桓几日,搜寻线索,烦请夫人行个方便。”
陈老夫人略略缓解,虽是悲痛,仍旧不失主母风范,即刻命人收拾了西侧院落,一行人便在此暂住了下来。
次日,陆怀风等人先去了城北的万福酒楼。
“陈少爷?那日他是来过,后来喝醉了酒,我便叫人送他回去了。”赵老板坐在酒楼中央剔牙,肥硕的身躯挤在一张有些年头的藤椅上,让人不免担心这摇摇欲坠的椅子是否会随时断裂。
“既如此,为何陈府家仆找到陈少爷时,他是昏迷在城北的巷口?”陆怀风提出疑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许是他时运不济,撞了什么妖邪。”赵老板懒洋洋地吐掉剔出的肉渣,乜斜着眼睛看向三人,“怎么,各位仙长怀疑是我赵某人搞的鬼?”
“陈少爷和你谈完生意回来,便出了事,说到底还是你的嫌疑最大。”阮无忧气鼓鼓道。
“无忧,不得无礼。”陆怀风拉住欲要上前理论的少女,后者有些不满地撇撇嘴,不情愿地退到他身后。
“赵老板,我师妹心直口快,但并无恶意,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海涵。”陆怀风略带歉意地施礼,“贸然来访,是为了查明真相。倘若此事确与赵老板无关,待事实查清之后,自可还您一个清白。若是当真有邪祟行凶,那么除了赵老板,只怕城中百姓皆有性命之忧。陈少爷昏迷当日,究竟是何种情形,恳请您如实相告。”
闻言,赵老板剔牙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迟疑道:“那……那要是真有妖邪,你们能除掉它么?这东西不会找上我吧?”
这时,一直静默着的洪齐忽然开口了:“赵老板放心,我等修习的正是除魔驱邪之术。况且有陆师兄在,若是真有邪祟,想来也无须过于担心。”
赵老板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年轻人,他们看上去资历尚浅,真的能镇得住凶邪么?可是整个雍州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必定不是一般的病症,除了寄希望于仙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去,把三儿给我喊过来。”赵老板低声吩咐店小二。不多时,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厮被带了过来。
那小厮像是十分畏惧生人,见了陆怀风等人,便惊慌失措地躲到赵老板身后去了。
“躲什么!三儿,告诉仙长,你送陈少爷回去那天,在路上看到了什么。”赵老板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各位仙长都是有本事的,莫怕,你只管照实说。”
“有鬼……女鬼……”小厮颤抖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个字,“红色的,女鬼!”
“什么红色?她穿着红色的衣服?”阮无忧抢先问道。
“伞……红色的伞……会杀人!”小厮忽然恐惧地惊叫,浑身抖得更甚。
由于小厮情绪极其不稳定,陆怀风等人费了好大劲儿,才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那日,陈少爷来酒楼找赵老板,由于生意谈得十分顺利,推杯换盏之间,便有了些醉意。赵老板一看天色已晚,且雨仍然未停,于是唤来小厮送他回府。
小厮搀着陈少爷,晃晃悠悠地走到城北。此处离陈府尚有一段距离,陈少爷却突然发起酒疯,赖在原地不走了。
“拿酒来,我还能喝!”陈少爷嘿嘿笑着凑过去,熏人的酒气喷在小厮脸上,“赵……赵老板好酒量,来,我们不醉不归!”
“陈少爷,前面便是陈府,您行行好,劳驾再走一段,小的也好回去交差。”小厮极力按下心头的嫌恶,耐着性子劝道,“您瞧这雨下个不停,又湿又冷,还是快些回去罢,啊。”
“我不回去!回去又不许我饮酒,有什么意思。”陈少爷委屈地嘟嘟囔囔,任小厮怎么劝也不肯走了。
正当两人拉扯之时,巷口出现了一位女子。她撑着红色的油纸伞,在这瓢泼大雨中踽踽独行。
“……咦?”陈少爷眼前一亮,立即推开小厮,踉踉跄跄地走到雨里,“姑娘要去哪里,怎么一个人出来?大晚上的甚是危险,不如让我送姑娘一程?”
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裳,陈少爷却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成了落汤鸡,借着酒劲就要去拉人家姑娘的手。
小厮在一旁嫌弃地看着他,正要上前,忽然看到陈少爷像是被人从头顶拎起来一般,猛然站得笔直,而后僵在原地不动了。
“陈……”小厮吓坏了,刚想去拉他,不料才碰到陈少爷,他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厮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伞下是惊艳世人的容颜,可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却格外令人心惊。
女子执着伞,目光只略略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仿佛只是扫过一只踩在脚下的蝼蚁。
馥郁的香气慢慢远去,小厮忽而感到一阵冻彻骨髓的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上的伞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晚风裹挟着雨点,毫不留情地拍在他的脸上,巷子里空荡荡的,似乎从来不曾出现过除了他和陈少爷之外的第三人。
小厮战战兢兢地蹲下来,颤抖着手试探陈少爷的鼻息——
没有呼吸。
“啊啊啊!”他惊恐至极,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巷子,逃离这个缠绕他多日的梦魇。
回到万福酒楼,小厮把“见鬼”的经过告诉赵老板,却换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你小子是不是黄汤喝多了,哪有什么女鬼?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不干活儿。还不快点滚去做事!”
直到第二天,陈府传来陈少爷中邪的消息,赵老板才发觉不对劲,连忙喊来小厮三儿,仔仔细细盘问了好几遍。
“不成,要是官府以为是我们谋害陈少爷,咱们都得完蛋。”赵老板扭着肥硕的身躯,急躁地走来走去,忽然抓着三儿恶狠狠道,“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不知道。把嘴给我闭严了,明白吗?”
小厮忙不迭点头,犹如小鸡啄米。此事便被二人遮掩了过去。
“奇怪,若真是女鬼,为什么只害陈少爷,而你却安然无恙?”阮无忧盯着小厮,满脸不相信。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厮惊恐地后退,缩回赵老板身后。
“叨扰二位,我等还需到别处查证,先告辞了。”陆怀风思索半晌,忽而拱手施礼道。
出了万福酒楼,阮无忧扯住他的袖子,嗔道:“陆师兄,适才为何不继续追问?我瞧那三儿必有古怪。”
“我倒不这样认为。”陆怀风若有所思地摇头,“他若是凶手,多少都会显露一些蛛丝马迹。可看他恐惧的样子,并不像是能装出来的。他那日受了极大的惊吓,若是继续问下去,只怕也收获甚微。”
“那线索就这么断了?”阮无忧急道。
“洪师弟,你的看法如何?”陆怀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洪齐。
“啊,我也没什么头绪。”洪齐为难道,“若是师兄叫我捉鬼降妖,我还能帮上一二。”
“那不是鬼,也不是妖。”陆怀风开口,语气笃定,“适才在酒楼,我查探过那三儿,他身上没有一丝鬼气或是妖气。倘若他所言属实,那么他那日在城北遇见的,应当是个人。”
“难道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阮无忧陷入沉思,“那他究竟用什么方法,让陈少爷变成那个样子?”
“走,我们去城北那条巷子看看。”
城北的路并不好走,由于连日降雨,积水已经漫过了脚踝。
陆怀风等人在巷子里反复搜寻,均是毫无发现。
“这里什么都没有。”阮无忧失望地走开,把水踩得哗啦响。
“雨势连日未停,即便有什么痕迹,此时也冲刷干净了。”洪齐附和道。
陆怀风一言不发,兀自在巷子里寻找着什么。
“师兄,我饿了。咱们已经在这找了一下午,不如先去吃点东西?”阮无忧撅起嘴,掰着手指细数,“我听说雍州城的小吃可多了,什么荷花酥、栗子鸡、碧玉汤……”
“师妹一说到吃的,便成了小馋猫。”洪齐无奈地笑起来。
“还有那个什么'胭脂踏雪',听说是以花汁浇于碎冰晶之上制成的甜品,清香沁人,回味无穷,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尝尝。”阮无忧两眼放光,仿佛已经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了。
“你刚才说什么?”陆怀风神情激动地大步走来,还险些滑倒。
“没,没说什么。”阮无忧心虚地低着头,小声道,“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香气……我竟遗漏了这一节。”陆怀风自顾自地喃喃,转而欣喜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早上在万福酒楼,三儿说了什么?”
“什么?”阮无忧愣愣地看着他。
陆怀风不说话,抬手掐诀。他的指尖上开始聚集金色的灵力,慢慢凝成了一只精巧的蝴蝶。
“灵蝶?”阮无忧惊奇地盯着它。
金色的灵蝶在陆怀风指尖停留了一阵,随即扑闪着翅膀轻盈飞起,飞入了漫天雨幕里。
“三儿说,他遇见的那个红伞女子,身上有非常浓郁的香气。”陆怀风耐心地解释,“虽然雨水冲散了香气,但是灵蝶能沿途收集相同的微弱气味,我们跟着它,便能知道那女子的去向。”
一行人追着灵蝶,到了城外一处荒地,线索却在此处中断了。
灵蝶在上空盘旋了几圈,慢悠悠地落回陆怀风手中。
举目四望,除了杂乱丛生的荒草,便只有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高台。
冷风吹过,雨水打在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上面什么人也没有。
折腾了一天,三人都已是筋疲力竭,就连阮无忧都累得不想说话了。
“今日走这一趟,也并不算全无收获。”陆怀风略显疲惫地抬手,他的掌心里停留着金色的灵蝶,“我会设法将灵蝶收集的气味传回华阳,请各位长老相助,希望能查出这香气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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