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祭长风(五)

作者: 夜枕星河 | 来源:发表于2022-04-08 09:47 被阅读0次

雍州城,陈府偏院。

阮无忧和洪齐各自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陆怀风坐在桌边,捏着茶盏出神。手里的茶从热气袅袅到逐渐变冷,他都像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

“唔……”阮无忧忽然嘤咛一声,自梦境中悠悠醒转。

“无忧,你醒了?”陆怀风起身,走到榻边,“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陆师兄,是你呀。”阮无忧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这样能更清醒一些,“我好像做了一个非常长的梦……”

“是魔花归途幻化的梦境。”陆怀风接过她的话,解释道,“倘若入梦者心志不坚,魂魄便会被归途所食。对了,你是怎么破除这幻境的?”

“我梦见我到了一家酒楼,里面有特别多好吃的东西,像桂花糕呀、甜梨汤呀、金银粥呀,还有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菜名,我就挑了几样各点了一份。”阮无忧认真地回忆着,脸上浮现兴奋的神情,“师兄,你知道最让我开心的是什么吗?结账的时候,掌柜的说不要钱,这顿算他请我的。我本来想推辞的,但是掌柜的特别热情,说我们帮他们除去了邪祟,所以以后每天都可以来吃,还不收我的钱。”

陆怀风无奈地以手抚额,他早便猜到,这位小师妹的梦里大概会出现什么情景,所以才更担心她沉溺梦境无法醒来。

“那后来呢?”陆怀风非常配合地问了一句。

“后来?说到这个,我就忍不住生气。”阮无忧气鼓鼓地掀开被子,一下子坐起来,开始滔滔不绝,“第二天,我又去那家酒楼吃饭,本以为会换些新菜色,可是他给我端上来的还是昨天那些菜,一碟都没变。我找小二想换些其他的菜,可他说没有别的菜了。我一想,毕竟人家一番好意,我就姑且忍一忍吧。可是到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是和之前一样的菜,我就把小二叫进来和他理论,说明明菜单上还有别的菜色,为什么不给我上?小二就找来了掌柜的,谁知掌柜的也是这副说辞。最后还问我想不想留在这,天天都来吃。”

“我一听,什么?要我天天吃这些菜,那腻也腻死了!”阮无忧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跑到桌边拿起茶盏“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又道,“于是我就生气了,正想走,那小二和掌柜的忽然扑过来想拦住我,幸好我机灵躲开了。他们又凶神恶煞地张开大嘴——那牙齿又尖又密,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的牙会长成这样!他们向我咆哮,发出的声音就像狼一样。我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狼妖变成的,就召来灵剑,把他们的脑袋给唰唰砍下来了。再后来……后来我就醒了。”

陆怀风哭笑不得。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师妹竟以这样误打误撞的方式,破除了幻境。

“咦?洪师兄呢?”阮无忧四处张望,疑惑道。

“他和你一样,进了幻境。”陆怀风指了指另一方床榻,“此时还没有醒来。”

“噢……”阮无忧闷闷地应了一声,“洪师兄替我挡了一招,或许还要迟些才能醒过来吧。”

“什么?他替你挡了一招?”陆怀风惊讶道,“你们那时候不是在万福酒楼么?怎么与人动起手来了?”

“原本是在酒楼的。陆师兄你跑出去之后,我本想把菜吃完再去寻你,可是洪师兄忽然拉着我走,说他看见了那个红伞女子,让我赶紧和他去追。”阮无忧托着腮,“我们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口,突然哗啦啦出来几十个蒙面人,要把我们带走。我不肯,就和他们打了起来。中途不知道谁在背后偷袭我,洪师兄便替我挡了一招,哪想他自己倒被打晕了。后来蒙面人越来越多,我一不留神,也被打晕过去了……”

陆怀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按阮无忧所言,他们是因为追赶红伞女子才遭到蒙面人围攻,可是当时红伞女子分明还在那片诡异的林子,怎会又出来一个红伞女子?

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你可看清楚了那些蒙面人的招式?”陆怀风略一沉吟,“或者说他们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别之处?”

“特别的……”阮无忧歪着头,认真思索,“他们的招式非常统一,单打独斗时也说不上精妙,但是群攻混战时相互配合得非常好,一圈人倒下去,立刻又围上来一层,源源不断,直到对手精疲力尽。就像是特意训练过一样。”

招式统一,群攻,车轮战。

这几样放到一起,陆怀风的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个词——

雍州护城军。

不过,护城军怎会出现在巷口围攻他们?难道是有人指使?又或者在护城军之中,也有红伞女子的人?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是时候查一查护城军了。

陆怀风正沉思着,一旁的洪齐忽而翻了个身。

“洪师兄,你醒啦!”阮无忧欢喜地跑过去。

陆怀风也跟着过去,恰好对上洪齐的目光,不禁心中一颤。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得意,不屑,狂傲,似乎还夹带着一丝残忍的冷笑。

但这令人心惊的神情很快便被敛去,洪齐垂下眼,再抬头时已恢复成众人熟知的顺从谦恭模样。

陆怀风心中怦怦直跳,他极力甩开那些瞬间冒出来的危险想法,并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过是自己多心了。

“洪师弟,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犹豫再三,陆怀风还是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洪齐别过头,似乎不愿意多说,“不过是一些糟心的事情,不提也罢。”

见状,陆怀风也不好再问,只是心中盘旋的疑惑和不安愈发强烈,就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都可能伸出信子露出毒牙,予人致命一击。

雍州府衙,陆怀风等人求见知府大人,却吃了个闭门羹。

“大人说了,待各位仙长找出邪祟,再来见他。”为首的衙役叉着腰站在门口,懒洋洋道。

“邪祟一事,我等已在全力追查,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求见大人,烦请这位大哥前去通传。”陆怀风拱手作揖,话中不免带了一丝焦急。

“大人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衙役不耐烦地挥挥手,“诸位还是请回吧。”

“我们真的有要事,倘若因此耽搁了,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这责任谁来承担?”阮无忧气愤道。

“什么?严重后果?”衙役夸张地重复,惹得其他的衙役纷纷哄笑,“你这小女娃,年纪轻轻便危言耸听。先前那邪祟伤人,你们在雍州城查了这么些时日,可有查出什么来?你们每次求见知府大人,可又有什么实质进展?说难听些,即便被那邪祟吸了魂,顶多变成不吃不喝的僵尸,又死不了,还能有什么严重后果?再说了,那邪祟这些天也不见踪影,想是被吓怕了不敢出来,畏畏缩缩像个龟儿子,我们怕它做甚!”

一旁的衙役们更放肆地笑起来,还不时附和几句。

为首的衙役乜斜着眼瞧着三人,讽刺道:“诸位仙长有闲暇在这儿吹牛,不如还是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抓住那邪祟,好向大人证明自己并非无能草包。”

“你说谁是草包?”

阮无忧气冲冲地便要上去理论,陆怀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拽住。

“无忧,此事蹊跷,不宜冲动。”陆怀风压低声音道,“我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是夜,银钩高悬,雨雾朦胧,雍州府衙的围墙上,出现了三个黑影。

巡夜的士兵撑着伞,分队错列地踏水前行,佩刀和盔甲摩擦碰撞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府衙正堂灯火阑珊,两队士兵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交接,丝毫没有注意到掩映在扶疏花树后的黑影。

“师兄,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像盗贼啊?”阮无忧用气音小声道。

“……惭愧,如此行事,实在是迫不得已。”陆怀风也用气声回答,隐匿在夜色中的脸有些微红。

“哎哎。”洪齐探出头看了看,伸手比划,“他们刚换完,换值时间是半刻钟。”

“好,那我们就趁着下一次换值的空隙,偷偷溜到后堂去。”陆怀风低声道,“记住,动作要快,别让他们发现了。”

二人应承下来,而后屏息凝神,静待下一班士兵交接。

雨幕密织,厚重的乌云慢慢移动过来,遮盖了一钩弯月。很快,不远处走来一队士兵,有条不紊地替换了后堂门外的兄弟,而后各站其位,目不斜视。

在这短短的半刻钟内,陆怀风等人已如迅疾之电,自府衙外墙一跃而下,飞身上了后堂屋顶。

大雨如注,雨水猛烈地敲打着青瓦,而后在檩间汇集成溪流,自屋檐不断淌下,犹如春夜飞瀑。

三人无意欣赏这番奇景,借着雨水落于瓦片上的声响作为掩护,先用外衣遮挡雨水不使之漏下,然后悄悄移除几块青瓦,就着缺口看向屋内。

屋里很暗,只在角落燃着一盏油灯。雍州知府坐在案前,正举着什么东西,凑近灯光端详。

“果然是上等货。”知府将那东西置于齿间咬了几下,不由得啧啧称赞,眼中闪现贪婪的精光,“张员外还算是个诚心的,知道孝敬老爷我。”

陆怀风向洞口凑近了些,想要看清楚知府手上拿的是什么,却见知府忽然神色慌张地环顾四周,紧接着将那东西放回手边的木匣子里,郑重其事地锁好,藏在了床底的青砖下。

“咯噔!”

不知是谁踩碎了一片瓦,碎瓦片混合着雨水从缺口掉进了房内。

“谁?”知府警觉地抬头,“谁在那?”

陆怀风暗道不好,立即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三人旋即起身,几个起落,已跳上了府衙的外墙,将知府嘶哑的呼喊和大批护城军赶来的脚步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次日清晨,雍州城尚在睡梦之中,陈府的大门便被人粗鲁地撞开。闻声赶来的家丁正要拦人,却发现冲进来的是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顿时吓得不敢乱动,稍微胆大一些的立即连滚带爬地去禀报陈老夫人。

为首的参将抓住一个瑟瑟发抖的家丁,逼问出陆怀风等人的住处,一挥手,指挥所有士兵直奔西偏院。

陆怀风听见动静,出来查看,不料甫一推开门,脖子上便架了好几把长刀。再一看院里,刀枪林立,寒光凛凛,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对面的洪、阮二人,也分别被数柄刀刃指着。

“将他们带走!”为首的参将喝道。

“且慢!”陆怀风连忙打断,“敢问将军,我等所犯何罪?如何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抓人?”

“明知故问!”参将冷笑一声,示意士兵快些动手。

“帝王治下,律法有度。阁下抓人,也须有个说法。”陆怀风沉下脸。

“那好,便让你们死个明白。”参将冷哼道,“我且问你,昨夜你三人是否暗中潜入雍州府衙?”

“确有其事。”陆怀风坦然道,“但我等是为了查探邪祟一事,故不得已而为之。”

“笑话,什么邪祟会藏在府衙?”参将盯着他们,就像盯着三个跳梁小丑。

陆怀风欲言又止,总不能告诉他,他们怀疑知府是邪祟的帮凶吧?

“编不出来理由?那便是承认了。”参将双目圆睁,怒喝,“来人,带走!”

“你们怎么这样不讲理?我们一没偷窃,二没杀人,凭什么抓我们?”阮无忧大声嚷嚷。

“没杀人?”参将目光如电,冷冷道,“知府大人昨夜被人发现暴毙于房中,这又是谁做的?”

“什么?”三人俱是一惊。

“昨夜我们走时,知府分明还好好的……”阮无忧讶异地睁大眼睛,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急道,“人不是我们杀的!”

“哼。是或不是,待你们到了狱中,再自去分辩吧!”参将一招手,立即便涌上来数队士兵,不由分说地将三人推搡着拽走了。

城南,雍州狱。

这里是雍州百姓谈之色变的地方。四方高墙,不见日光,狭小逼仄的牢房里,羁押了无数罪恶肮脏的灵魂。

虐杀,凌辱,死亡,在这里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像人每天都要吃饭都要喝水都要睡觉一样平常。

也有一些原本明如霜雪、朗若清风的人,初来时铮铮不屈,但久陷于这污浊不堪的囹圄里,最后依旧折了傲骨,脏了白衣,染了尘泥,灵魂被烙下本不该属于他的耻辱印记。

世事如棋,谁又能预料,下一个进来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

很显然,陆怀风等人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踏足此地,成为阶下囚。

狱卒们思虑得如此周到,为了防止三人合谋“越狱”,非常贴心地把他们关在了不同的牢房。

此刻,陆怀风就站在走道尽头的一间牢房里,背着手沉思。

他如今最担忧的,并非自己身陷囹圄,而是幕后之人的真实目的。

摄魂,姑且猜测与邪法禁术有关,具体用意尚不得知。

设下结界,阻拦雍州百姓出城,是想让百姓在洪水滔天里自生自灭,还是画地为牢,最后一并除去?

城外五里的锁魂台,应当也不是巧合。幕后之人是想破除封印,释放蛟龙,还是别有用心?

那日对洪、阮二人动手的护城军,是否受人指使?又是否潜伏着幕后之人的同伙?此前由于知府的态度忽然变化,他们猜测知府或许是幕后黑手的帮凶,因而深夜潜入府衙一探究竟。但从种种迹象来看,知府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那还能有谁,能够调动这样多的军队为己所用?

杀害雍州知府,并嫁祸于人,无非是想阻止他们继续追查。而越是如此,便越能说明,他们先前发现的线索里,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哪个节点出了问题?是什么关键的地方被遗漏了?

陆怀风抬起头,惨白的日光自小小的窗口孱弱地爬进来,很快又被连绵的乌云轻而易举地掐断。

笼罩在雍州城上的阴霾,似乎越来越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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