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寒风便刮得紧,纸糊的窗户哗啦啦响个不停。陆怀风一推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远近茫茫,天地浑然一色,漫天雪屑沿途飘洒,在长街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昨夜静悄悄的,竟是下了一夜的雪。
三月阳春,杨柳含青,芳菲已发,即便雍州地处北境,春日飘雪仍是少见。
陆怀风自墙角取了一把伞,径直出了门。甫一踏出去,双腿便陷进雪堆里,一路踩雪踏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不过随着新雪覆上脚印,这十分有规律的声音很快便被呼啸的风声盖过,慢慢消散在长街尽头。
要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
凌万顷和素流光一早便带着部分华阳弟子去城中查访,不许他跟着,还再三叮嘱要他待在客栈好好养伤。
可是邪祟未除,疑云又起,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坐得住?调息数周,确认灵力运转无碍,陆怀风便冒雪出了门。
许是下了雪的缘故,昨夜还熙熙攘攘的主街,今晨却行人寥寥,各大店铺均是门可罗雀。
没走多远,风雪便愈发大了,凛冽的朔风裹着雪粒子直往人脸上糊,即便陆怀风修习仙法多年,有灵力护体,仍然感到丝丝凉意。
不如寻个暖和的地方暂避风雪罢。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北万福酒楼附近。
“瞧一瞧嘞看一看,万福酒楼上新特色菜品,诚邀贵宾品尝,更有暖阁上座,请君光临!”
酒楼门前,几个伙计卖力地吆喝着。
“这位老爷,今日风雪寒冷,可上二楼雅间,喝杯热酒驱寒。哎呦,还有这位夫人,可尝尝本店新出的芙蓉玉面羹,不仅暖身祛寒,更有养颜之效,包您吃完容光焕发,青春永驻!”吆喝的伙计生了一张巧嘴,才几句话便哄得客人心花怒放,高高兴兴地进了酒楼。
陆怀风只是自门前经过,也不免成了他们招徕的对象,被几个热情的伙计半拉半哄地拽进了酒楼。
“客官要来点儿什么?”很快便有一名店小二迎上来,领他到一处落座。
陆怀风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来这酒楼的人多是穿金戴银,衣饰华美的富贵人家。精致的菜肴如同流水一般送至二楼雅间,撤下来时往往分毫未动,亦或是只被尝了几口,便又与残羹冷炙一起,倒进了下水沟。
“客官您想吃点什么?”店小二脸上仍然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我……”陆怀风脸色微红,有些局促地挪了一下位置,正要随便说一个菜名,忽而听见左前方角落喧闹起来。
他转头看去,只见另一个店小二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什么,说到兴起时,竟端起客人的茶水喝了一口。
“……客官您要问本店什么菜品最佳,那可问对人啦。便说今日雪天,就适宜点一道'昔我往矣',既有青芽之鲜嫩,又有绵绵之余韵,最是回味无穷。还有这道'万里层云',绵柔细滑,入口即化,实乃人间佳品。”店小二说得唾沫横飞,一时忘乎所以,险些便要把自己当成桥头说书的,一掌拍在桌上,“不过要说本店最好的菜品,那便是远近闻名的招牌菜——'胭脂踏雪'。诸位既来了万福酒楼,就绝不能错过这道美味啊!”
“嘁!”底下有人摆摆手,不屑道,“我可听说这'胭脂踏雪'是道凉菜,这大雪天的,谁没事儿吃这个!”
“非也非也,这道菜虽是凉菜,但只有在雪天品尝,才能真正品出其中滋味。”店小二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道,“说起这'胭脂踏雪',背后还有一段故事呢。”
周围的顾客纷纷转过来倾听,一人带头催着小二快讲,很快在场的客人都在起哄。
“话说百年前,雍州城曾发过一场水灾,洪水滔天,死了不少人哪。洪水退去后,城中部分百姓染上了同一种怪病,双目通红,凶残狂躁,他们互相残杀,吃人肉,喝人血,雍州城四分之一的人都死于这场浩劫。”
陆怀风敏锐地听得“洪水”二字,立即警惕起来。直觉告诉他,这百年前的变故,一定与他们正在追查的事情有关。
“正在雍州百姓自相残杀的时候,一位仙子从天而降,她手持一把红伞,施展仙术救人,经过数日努力,终于治好了那些人的怪病。”
“什么?这不是那个女鬼吗?”堂下有人惊叫一声,“就是那个杀人的邪祟!”
“小二你吹牛罢,什么仙子,她要是会救人,又怎么会杀人呢?”
在场的客人都哄笑起来。
“诸位莫急,故事还没说完呢。”店小二清了清嗓子,停顿了一下,又道,“她杀人不假,可百年前救人也确有其事。要说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二我只能叹一句,情字害人哪!”
“话说自怪病被治好之后,官府便开始追查这发病的原因,查来查去,查到一个妖人身上。这妖人法力强大,在数月前便潜入雍州,摸清了地形,然后趁着洪水泛滥之时,伺机下毒,害了上千雍州百姓的性命,真是丧心病狂!官府抓住了那妖人,逼问他下毒的动机,可那妖人坚决不认,最后官府决定对他处以极刑。”
“说到这妖人,罪大恶极,本就死有余辜,可是在行刑那天,那位仙子持伞而来,竟要劫了法场,带那妖人离开。可奇就奇在这里,那妖人说什么都不肯走,还设了结界困住了仙子,不让她与雍州百姓起冲突。”
“哇!这是什么道理?”有人忍不住插嘴,“仙子要带妖人走,妖人又不许她杀生,难道他们俩彼此爱慕?”
“这位客官一猜便中。”店小二点点头,“若是那妖人肯走正道,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可事情难就难在这里。那妖人作恶多端,必定要受严惩。”
“那结果呢?妖人被处死了吗?”
“不错。”店小二脸上浮现一丝遗憾,“行刑之后,雍州城下了三日的大雪。那仙子被结界困住,就在原地站了三日三夜。血染刑场,红衣覆雪,说来竟还有些凄美。而我们万福酒楼的赵老爷子,眼见此情此景,心有感触,便自创了一道凉菜,取名'胭脂踏雪',以纪念这段故事。”
“唉,可惜啦!”
“真是可叹可悲。”
“虽说听着难过,可那妖人害死了那么多百姓,他是死有余辜!”
“所以说,那仙子眼见心上人死去,所以如今化成厉鬼,要来报复雍州城么?”
此言一出,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酒楼里的客人开始议论纷纷。
陆怀风早已呆住了。关于那红伞女子的动机,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背后竟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他听完了这个故事,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无来由地对那妖人的遭遇抱有一丝感同身受。
他们口口声声说百年前下毒的人是“妖人”,逼供不成,便就地处决。那他自己呢?在师叔伯还未到来之前,他不也正是人们口中杀害知府、谋夺雍州的“恶人”吗?
孰是孰非,孰善孰恶?
下毒的当真是那个“妖人”吗?官府的调查就一定准确无误么?
百年已过,物是人非,他没有办法再去查证当年真相。可是就凭那人不愿让红伞女子伤害百姓,他便有理由相信,那人是无辜的。
“小二哥,你说雍州百年前曾发过洪水,后来是怎么止住的?是不是有位高人出手?那位高人又是谁?”
陆怀风匆匆拉住那个店小二,追问道。
“高人来去无踪,谁知道他姓甚名谁?”
“那这些事情,在雍州府志上怎么只字不提?”
“这是官府的事,人家官老爷爱写就写,不爱写就拉倒,我们这些市井小民,怎么会知晓?”店小二被问得不耐烦,语气有些敷衍。
“抱歉,我……我还有一个问题。”陆怀风脸带歉意,“你说那妖人法力高强,官府是怎么抓住他的?”
“额……”店小二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仔细回想一阵,“我听家里的老人说,似乎是用了什么……什么捆仙索,就是抓凶兽那个绳子。”
“缚灵索?”陆怀风心绪难平,话中带了一丝颤抖。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索。”店小二恍然道,“据说是高人捆缚蛟龙之后留下来的。”
陆怀风浑浑噩噩地走在长街上,寒风吹起他的衣襟,簌簌雪花落了满身,他也无意拂拭。
救百姓,除妖人。除凶邪,杀恶徒。
锁魂台,缚灵索。蛟龙出,结界破。
胭脂踏雪,胭脂踏血。
何其相似?何其不公?
他是不幸的,而他又是幸运的。
百年前的那场大雪,又一次纷纷扬扬地落满了雍州城。
可此刻长风浩荡,却再也不是那时携来春色无边的清风了。
“怀风,你怎么出来了?”
陆怀风迟钝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素流光和凌万顷的脸。
“师伯,师叔……”陆怀风眼圈发红,当初在刑台,屠刀就悬在他的头上,他没有哭,但此时此刻,他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你感觉如何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素流光担忧地看着他。
“没有。”陆怀风极力将心中的酸涩按下去,稍稍平复了情绪,“素师叔,你们可查到了什么线索?”
素流光欲言又止,斟酌良久,道:“怀风,你是否记得,结界初现之时,被魔气所伤而死去的有多少人?”
“死者多为百姓,约莫千人之数。”
“那护城军呢?死了多少人?”
“这……”陆怀风一时被问住了,惭愧道,“护城军在城门与百姓相峙,大多并未出城。至于具体人数……弟子也记不得了。不过斗殴中死亡的士兵,当不会超过死去百姓的半数。”
“人数有异。”凌万顷忽而道。
“我们今早去了雍州府衙,见门口张贴了募兵告示,一问才知,原是数日前护城军死伤惨重,如今人手不足,需补缺城防。”素流光神色凝重,“此事本与我等无关,可那告示上写着募兵三千,来者即录,却是令人生疑。”
“倘若如你所言,死去的护城军不足千人,那么官府如此大肆募兵,着实反常。”
陆怀风愣了一瞬:“那师叔可问过雍州同知了?此事他必定知晓。”
“那同知倒是好说话,取了卷宗来让我们瞧,上面明明白白记录了护城军亡故人数,三千多人,姓名俱在其上。”素流光眉头紧锁,“这倒奇了,死者竟平白无故多出两千人。”
“安葬死者之时,官府可曾清点人数?”陆怀风提出疑问。
“据他们说,当时被魔气气浪所伤的人,大多死状惨烈,断手断脚,清点之时也分不清谁是谁,便一同下葬了。”
陆怀风默然无语。对于官府的这套说辞,他心中始终存有疑问。可事到如今,死者已然入土为安,确切的死亡人数又从何得知呢?
他尚有满腹疑团,正欲开口询问,忽而听见一阵踏雪之声。
“急报——”
一名华阳弟子匆匆飞奔而来,对着凌万顷和素流光略施一礼,快速道:“禀二位长老,苗长老千里传音,言说华阳有难,召我等速归!”
“什么?”素流光和陆怀风异口同声。
“华阳究竟发生何事?”素流光上前一步,急道。
“不归渊突发异动,封印将破。”传信弟子低下头去,“掌门已提早出关前往查探。”
“掌门师兄出关了?看来此事果真棘手。”素流光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道,“怀风,你随我与凌师兄即刻赶回华阳,其余弟子留守雍州,若有变故,立即来报。”
“是!”众弟子领命而去。
三人御剑飞行,不多时,已到了华阳上空。只见东南方异光闪动,黑气冲天,正是不归渊所在。
封万鬼,镇妖邪。不归渊乃是上古时期地陷而开的裂隙,数百年来横行人间的妖邪皆被镇压于此,怨气日积,隐有冲破封印之势。故历代华阳掌门非但需肩负护派之责,更需精进修为,加固封印,镇守不归渊。
黑气之中,一道光柱形成结界,与之抗衡。然一人之力尚不足以逼退魔气,两厢对峙,相持不下。
“凌师兄,我们前去助掌门师兄一臂之力!”
素流光率先御剑而去。凌万顷“嗯”了一声,随后跟上。
由于有了二人的助力,光柱所在猛然迸发耀眼的光芒,浓郁的黑色魔气急速后退,最后被逼回不归渊中。紧接着,一道赤金流溢的巨大封印加诸其上,不归渊逐渐恢复平静。
烟尘散去,万丈深渊前,三人并肩而立。
“师父……”陆怀风一眼望见中间那个高大沉稳的身影,心潮起伏,“弟子拜见师父。”
冯御虚转过身来,向他微微点头。这位久居上位的华阳掌门,全身上下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而在见到自己的徒弟时,虽然面上仍是淡淡,眼中却已带了几分柔和笑意。
陆怀风快步走去,正要同他说说话,忽见冯御虚身形一晃,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掌门师兄!”
“师父!”
凌万顷和素流光眼疾手快,已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冯御虚。
素流光伸手搭于冯御虚脉搏,渐渐神色严肃,眉头紧皱。
“如何?”开口的是凌万顷。
素流光眸中染上一丝忧虑,低声道:“掌门师兄旧伤未愈,在我等赶回前又独自苦撑多时……境况似是不妙。”
“先回静室。”凌万顷言简意赅道。
二人搀着冯御虚而去,留下陆怀风呆愣在原地。
他方才听见他们说,掌门旧伤未愈?
什么旧伤?何时受的伤?
在他的印象中,冯御虚向来修为深厚,内力强大,这些年来敢上华阳挑衅的人寥寥无几,更是从来不需冯御虚出手。
又是谁,能够伤得了华阳掌门?
枉他为人弟子,竟是全然不知。
“小六!你可回来了哇!”
大老远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陆怀风不须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因为全派上下会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
“苗师叔。”陆怀风转身向他行礼。
“嘿嘿嘿。”苗沧海悠哉悠哉地踱过来,丝毫不顾长老的身份和威严,一屁股坐到陆怀风旁边,还抢了他的酒壶就往自己嘴里灌。
“师叔,我……”陆怀风本想告诉他,这酒已经被自己喝过了。
“小孩子喝什么酒?啊?”苗沧海抱紧酒壶,把脸一板,“小心我告诉你师父去。”
闻言,陆怀风眸光黯淡,低着头不说话了。
“你在担心他?”苗沧海“咕噜噜”灌了好几口酒,啧啧地回味着,“掌门师兄命大得很,死不了。”
陆怀风险些被呛住。虽然他习惯了这位苗师叔一向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但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太实诚了,倒叫人听着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哎,那小丫头和闷葫芦怎么不回来?你们当时不是同去雍州的嘛?”苗沧海擦了擦嘴,笑嘻嘻道。
陆怀风知他说的是阮无忧和洪齐,当即应道:“听闻华阳有难,我便随师叔伯先回来了,他们与各位师弟师妹还留在雍州待命。”
“噢……”苗沧海若有所思地沉默须臾,又道,“那你们在雍州查到了什么?”
陆怀风本想一一如实相告,但他心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我们查到了一个手持红伞的女子,她叫……宋秋雁。”
陆怀风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苗沧海的神色,果不其然,后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原本乐呵呵的笑容顿时收敛了。
他猜中了!这位叫做宋秋雁的女子,还有雍州城百年前旧事,定然与华阳派有关。
“不仅这个,还有百年前设于雍州城外的锁魂阵,如今竟有异动,雍州天裂,即是因此而来。”陆怀风不动声色道。
苗沧海沉默不语,抓起酒壶猛灌,可是壶中已然见底,哪里还能再倒出一滴酒来?
“师叔。”陆怀风轻声唤他,“邪祟,锁魂台,天裂,所获线索无一不指向百年前旧事。百年前的雍州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苗沧海神色似有松动,但挣扎几许,仍旧默然不语。
“师叔,你可知弟子在雍州城,被他们诬陷为杀害知府、谋害百姓的恶人?他们甚至还用了缚灵索——”陆怀风望着苗沧海,言辞恳切,“百年前的那个人,也是如弟子一般,缚于刑台,千夫所指,是吗?弟子今日还能回来与师叔伯相见,可那个人——那个人,他却含冤而死了!”
“血染刑场,大雪三日不止……”陆怀风神情激动起来,话中尽是悲凉,“师叔,你若是认得他,你若是眼见当年情景,你……”
“小六啊!”苗沧海忽然打断了他,转过头来,双眸发红,眼中泪光闪烁,“我若是能及时赶到,我若是提前知晓……我怎会不救?我怎会不救他啊!”
“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苗沧海哽咽难言,热泪滚滚而下。
“那个人,他是……”陆怀风猜到了什么,心中仍然不敢确定,迟疑道,“他是不是……”
苗沧海将脸埋入掌中,半晌才抬起头:“小六啊,你可知你师父为你取名怀风,怀的是何人?”
“天资卓绝,不世之材,百年前华阳中兴之望,全寄于此人一身。望之四海,谁人不知,谁人不识?”苗沧海盯着陆怀风,字字有如千钧之重。
“他便是华阳掌门首徒,季长风。”
陆怀风心中震动,他明白,接下来将会听到的,是一段悲壮而惨烈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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