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武器终于登台了。
涂了个樱桃小嘴,化成大丹凤眼、长柳叶眉的斑玛措嘴唇微微翘起,吸溜吸溜得像给辣椒辣伤了,眼睛动作也是新的,抬不动大黑眼皮似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打个弯伸上来,就有了一点暗送秋波的意思。女舞蹈二分队的女兵一块跑来看热闹,发现斑玛措抹白了脸和脖子,也是娇滴滴一个美人。——大草原变成了小草坪。
面对舞台上的天幕,斑玛措忽然回到了从前。她唱了,如核爆炸般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天幕画的是若尔盖草地。斑玛措面对着它,又唱得牛吼马嘶。她微挺着肚子,两肩耸起,每“哦嗬”一下头就往后一仰,膝盖也跟着一屈,完全是个赶牛群下山来的牧女。那一刻,在斑玛措眼里,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不管是首长还是士兵,统统成了牦牛。
斑玛措这下可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回肠荡气。她把歌重复了三遍,不顾后果地拖长腔,加滑音,解痒止痛地狠狠“哦嗬”。下台来你枪毙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让她把绑了八九个月的歌统统松绑,放飞。
斑玛措不知道,她这样做同样是在给老师添堵。
王老师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对斑玛措全无半点怨言,仍然充满信心。本来,斑玛措只盼着王老师给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她就当场撕下领章、帽徽,搭长途车回高原去。她憋屈够了,她什么也不稀罕。可是,面对老师满脸慈祥满脸的爱,她只好乖乖地跟着老师回家,乖乖地寻找“位置”。事后她更加恨老师,但她的恨却窝窝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魔鬼附体似的,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那永远也找不着的“位置”。
军区首长审查节目时,斑玛措再一次发飚了。这一回,王老师选定的歌曲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共产党来了苦变甜》,而且伴奏升格为交响乐团。乐池里指挥棒抬起,长笛出来了,然后是四把圆号:风吹草低,遍地牛羊。斑玛措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出来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调子。乐池里一片混乱,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只见斑玛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难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来时又是喃喃低语,再低,便是呻吟。歌声是狂喜的、泼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尘跺得半人高,一位首长给呛得大咳起来。她唱得高兴,还抽空打个唿哨,不一会儿,腰带也挣断了,松快的斑玛措感到了彻底的舒服。她想这下可好了,看我怎么惹翻王老师的好脾气。让你“位置位置”,让你慈祥关爱,斑玛措统统不认了。几个月来斑玛措对王老师窝窝囊囊的屈从,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师夸她进步时就一直预谋,要在此刻全面报复。——令人意外的是,不少首长居然给了她好评。这个时候的斑玛措,是不是特别可爱?与此同时,是不是把王老师堵得生不如死!
在我看来,斑玛措压根没有意识到她报复的对象并非王老师,而是一种价值评判,或者说是一种抹杀音乐个性的习惯势力。在那个时代,最终的胜利者只能是王林凤。如果斑玛措是在后来青歌赛的舞台上,她的原生态唱法便是天籁。可惜那时不是后来。
当文工团再一次迎来军区首长审查节目时,昔日的马背歌手终于被驯服了,成了地地道道的“演员”。
斑玛措这回是百分之百照着约定俗成的标准演唱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做,像全中国所有女独唱演员那样含情脉脉,两眼顾盼,手随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后撅腚,手势是“阳光”、“春风”、“雨露”,嘴里有词眼里更有词。谢幕也谢得标准,含蓄领颚,微撤脚步。人们却不去想,这样一个歌手团里有几十名,全国有几十万。也就是说,王林凤活生生地闷死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天才歌手。
要命的是,“不懂音乐”的首长很不满意,说这个女娃娃大大退步了!唱得一点也不好听!
一句话决定了斑玛措的命运——一个本来应该前途无量的歌唱家,辜负了无数读者的期望,退伍了。
可怜的斑玛措已经习惯了规规矩矩唱歌,更要命的是习惯了城市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王老师终于达成了一致,终于成功地扼杀了充满野性的“独特”。失去了野性的斑玛措,同时还失去了眼前以及过去的一切。王林凤对学生的爱和全部希望,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会南辕北辙。
我真的捶胸顿足了,不仅仅为斑玛措。长期以来,无数的好人上演着给别的好人添堵的故事。父母给儿女添堵,老师给学生添堵,丈夫给妻子添堵,朋友给朋友添堵,经验给创新添堵,且一律是“为了你好”,一律出于关爱,劝你别当出头鸟。堵来堵去,我们学会了世故和圆滑,失去了勇气和锋芒,最后统统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独特”,以及最可宝贵的本真。那么,一个成熟的作家,没有理由不在俯拾皆是的素材中提炼出添堵的故事,从而警醒世人,让好人不再给好人添堵。
我相信,草原一定会敞开绿色的胸怀,接纳她走失的女儿。然而,失去了野性的斑玛措还会像从前那样“索尼呀啦哎”吗?
作者没有说。
我的心,就那么一直堵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