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的孝帽子会

我所在县的北部，有一片山区。那个山区里的山，虽然只有三四座是连在一起的，最高峰也不过一两百米左右。但是即便如此，在本县县境内平坦的地形地貌里，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山坡下，座落着的村庄名字，也跟平原上的不同。平原上的村庄，不是叫张家庄、李家庄，就是叫王家庄、刘家庄。而山坡下的村庄，则是叫赵寨、朱寨、陈寨什么的，想必与早年战乱年月自我封闭、自我防卫有着直接的关联。

寨子里，人口数量最多的，是与寨名有关的姓氏。八九十年之前，寨子里的人，全是一个姓氏。后来，由于各种因素的介入，才有了一些别的姓氏。为了应对大姓氏的排挤、碾压和欺辱，孝帽子会便应运而生。

孝帽子会的成员，全由人数相对较少的姓氏组成。所谓的会，远远不能与城市里的什么相对规范的组织相毗美，而是一个非常松散的组合，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绝不为过。

孝帽子会的职责，说白了就两大项：一是所有成员中，谁家有红白喜事，全体孝帽子会成员，每家至少派一名男劳力干粗活，至少派一名女劳力干细活。二是所有成员中，谁家受了大姓人家的欺辱，又调解不了，非要动用武力不可时，每家每户至少派一名精壮男劳力参加。红白喜事谁家都有，受人欺辱在所难免。尊严和面子都需要维护。加之，人怕群胆而不怕孤胆。所以说，组织起来的意义和作用不可小覷。

我家老爹是从山村里走出来的。我的姓氏属于小众姓氏，老家里尚且没有走出山区的后代子孙们，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孝帽子会的成员。

我从老家没出五服大爷去世的丧事活动过程中，知道了孝帽子会的存在，见识了孝帽子会的所做所为。

孝帽子会有办理红白喜事的全部装备，硬件有炊具餐具桌椅板凳灵棚彩虹门用品等，软件有司仪、媒婆、厨师、跑腿伙计分工等，城市里专业公司里该有的软硬件，孝帽子会里一应俱全。

在办理红白喜事过程中，孝帽子会成员，互相不出礼，只帮人场不帮钱场。

办理红白喜事所需要的食材、烟酒、调料、糖果糕点等，用量多的，都是到邻近的徐州去采购，那里有沿袭上百年的固定卖家，一来图的是货真价实，二来图的是足斤足两，三来图的是服务态度好。总体来说，交易公平，童叟无欺。所有这些要素，距离远一些的本县县城，全都不具备。

大爷的坟墓选定在半山腰。大爷的棺材很沉重。抬棺材的人，又是在雨地里行走，又是从山脚下抬到半山腰，劳动强度和疲惫程度可想而知。

现在的男人，远远不如从前的男人力气大了。

在其中的一次休息过程中，担任司仪角色的老者如此感慨。老者又说，搁从前，这样的棺材，这样的天气，十六个人抬上山，中间只需要歇三回，最多歇四回。你看这还没走到一半路呢，就歇四回了。

我问，您这意思是说，男人的力气，还不如从前的一半吗？

唉……这可怎么得了哦！尽管老者没有正面回答我，但是我却读懂了他话语后面的意义广深的沉痛担忧。

过了一会，老者又感慨，现在的女人，也完全不像从前的女人了。从前的女人，温顺，贤惠，勤快，节俭，人前人后多言多语的极少。你看现在的女人，啊？长得都不差，文化也都不低。除了这，还有啥？最要命的，哪个女人，不是把自己论斤卖的？啊？娶个媳妇，哪家不得花个上百万？话说回来，一个一百万根本不够啊！城市里或者县城里，最少得有一套小区房，乡下老家得有套养老房，还得有辆小轿车什么的。叫你说，一个一百万够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摇头。

问题是，男多女少啊！你花不起这个钱，有人能花得起啊！所以说，再丑的女人，也不愁卖不出去。老者越说越动情，过了一会又说，即便你花了好几个一百万，娶到家门里的，也不见得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我再次无言以对。

都听好了哦——三、二、一，起——

老者大约八十岁上下，身板硬朗，声若洪钟，喝令着一帮精壮男丁，抬起棺材，继续爬山。

呼啸的山风，裹挟着本来不算大的雨点，鞭打着所有人的头脸和奋力攀升的身躯。咵！咵！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冬日的山凹里，久久地回荡着。

……

下山的路上，我故意跟在老者身后走。我问他，孝帽子会，一般都有多少人呢？他回答，多少不居一。这要看小姓人家多不多了。我问，有没有小姓人口超过大姓人口的寨子？他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雾，才说，有啊！有啊！我问，那么，村干部，谁来当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还谁来当？谁拳头硬，谁来当呗！我又问，那要是拳头不硬关系硬呢，能不能当？老者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要看能硬到什么程度、能硬多长时间了。一朝君子一朝臣啊！没有一直都硬的拳头，也没有永远都硬的关系。论这些，在县里做几十年官的你，可是比我懂得多了去了啊！

我又一次无言以对。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没有一丝一毫停歇一会的迹象。

我望着那些行走在风雨中，被抬棺材累得疲惫不堪的孝帽子会成员，心底涌起无尽的惆怅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