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里十点多，我依了习惯来到阳台。夜凉如水，却不似水般柔情，也许是因为没有月亮的缘故吧，我有点失落地准备回屋内。忽然，一声充满稚气的“晚安”，如穿破乌云的月光直灌我的脑门，我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挡在前面的黑色，看见一个有些疲倦但仍欢快地笑着的小女孩冲着楼下刚刚分别的小伙伴喊道。一声“晚安”，像一枚精致的雨花石落入我记忆的湖泊，随之泛起的涟漪扩散开来，将一些埋藏在时间的沙里但仍闪着星光的珍宝送到我的脚边。
小时候很羡慕一个好友会吹口哨，对于男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我跟他是打幼儿园就在一起玩的好朋友，两家都住六层，两栋楼之间只隔着一排低矮的煤棚，他家的厨房正对着我的阳台。早晨他站在厨房的窗户里漱口，我则已经坐在阳台的窗户前背书，这时候他总会打个口哨，然后将那张途满了牙膏沫的鬼脸挤给我看。我低头收拾书包，再抬头时，人已经消失，伴随着又一声清脆的哨子，他便低头在门口穿鞋了。我们一起上学又一起放学，吃了晚饭又一起在楼下的小操场上玩耍，有时候会玩到很晚才回去。那时候还没有声控或者触摸控制的楼道灯，而从一楼到六楼的黑暗又放佛格外的长，我很害怕一个人上楼，但是又不好麻烦他为了送我跑上又跑下，于是我们想了一个好办法。开始的时候是，他每上一层楼就会大声地喊到：“我到一楼啦~”然后我就会兴奋地回一声：“我也到一楼啦”“我到二楼啦~”“我也到二楼啦~”……直到我听见沉重的铁门被打开然后又锁上，紧跟着他的声音：“到家咯，明天见”，“我也到家啦，明天见”。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似乎都因为爬楼又要大声喊而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想了个法子，以后他就一路吹着口哨，只要口哨声在，我就知道有他在陪着我。就这样，在那个没有调子但是格外暖心的口哨声中，我们一起走过了小学6年的时光。而自我搬了新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酷的口哨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就那么害怕黑暗，害怕从卧室走到厕所不过3米的走道里长长的黑暗，害怕客厅和厨房不过2米的门框里高高的黑暗，害怕同时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厕所里大大的黑暗。以至于起夜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摸着墙壁，一听见啥风吹草动就赶紧往爸妈的房间里跑。这时候被叫醒的一般都是老妈，然后她会用黏糊的嗓子轻声对我说，“去吧，妈妈在这呢”，我便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有时候如果是上大号，老妈会隔一会就喊道，“妈妈没睡呢”，那声音很微弱，但是拐了几个弯还是找到了我，然后依附在墙面的瓷砖上，依附在洗衣机上，依附在水桶盛满的水面上，将恐惧一滴不漏一角不落的统统赶走。就这样，在那断断续续却比黑暗还要长还要高还要大的喊声中，我走过了怕黑的年纪，也许是5年或者10年。现在想起来还会脸红，但在老妈看来，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吧。
大学毕业的头一年，拖着被失意和失望胡乱塞满的行囊，我去到了老爸一个朋友介绍的公司工作。我和我的师傅住在一栋三层的陈旧大厦里，从窗户上蹦出去就能滚到省道上。屋里老式的装修和简陋的家具并没有让我更多的难受，相反的因为师傅是个颇有点江湖豪气的老顽童，生活虽平淡却不失乐趣，除了晚上总是会因为时不时从窗口传来的呼啸声而睡不着。他老人家早已是鼾声震天了，只剩下我茫然地盯着锅底一样的天花板，跟起初被拉成钢丝一样细长，接着被揉成面团一样浑厚，最后又被拉成钢丝一样细长的车辆疾驰而过的噪音角力。然而让自己都惊讶的是，渐渐地竟能习惯了那样的声音，没有了烦躁不安的情绪，没有了如失去般空落落的感觉，反倒是越发觉得温柔亲近，以至于有时候为了不让他太寂寞，还时常捎带我的梦境和想念一起，也一并将幸灾乐祸的时间带走。就这样，在那如过山车又如海潮一般有点随性有点凄凉的啸叫声中，我走过了我人生第一份工作，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人生礼物。
我想起有一次去超市买菜，从冷冻柜台突然传来一个沉默的声响，起初并没在意，但没多久就听见痛苦的哭喊声，我寻声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柜台里边一个年轻的柜员瘫坐在湿露露的地上，一条腿很不自然地僵直着，疼痛已经明显扭曲了她的面部。渐渐地又有几个人围上来，另一名服务员试图上去抱起她，但她猛烈地摇头，哭得更加厉害。“恐怕是断了”我心想着，但因为没带手机，只能跟围上来的人说“赶紧打120啊”。接下来我感到一阵眩晕，我被眼前一团沉默，一团沉重的让我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击晕了，而在它的身后，是更大的比超市里所有货品加起来还要重的沉默。我蹲在伤者的旁边，开始询问她的伤势，并且试图通过告诉她“你老公就要来了，救护车就要来了，马上就会没事的”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似乎沉默也觉得有些尴尬了，于是有碎片一般的声音说道，“对，赶紧叫救护车”，但是没有一个人掏出手机。难道都跟我一样没带手机？！这时候一个应该是伤者丈夫的年轻人跟着之前那个服务员一起跑了过来，我有些欣慰，我知道我说什么都不会比所爱的人在身边要强，然后我要他赶紧打120。他表情有些茫然，但还是立刻拨通了电话。等待的时间让我觉得好长，但当我下楼听见了救护车的警铃并帮忙抬了担架上楼，时间只过去了10分钟不到，而我最终看到，抬担架的并不只有伤者的丈夫。我是一个很在意声音的人。从人们说话的声音中，我似乎能感觉到好与坏，真诚还是虚伪。而沉默有时候竟也会如此的可怕，有声有时候也会胜过无声。
月亮藏进一团浓厚的云朵，留我一个人在阳台上，思绪也从遥远的过去回到眼前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中。恐怕没有人会关心那个稚气的声音是说给谁听的，甚至都不会有人察觉到。这里的耳朵都被关在屋子里，这里的声音也都被关在屋子里，这里的耳朵都被贴在电视机上，电脑上，电话上，这里的声音都被粘在屏幕上，网线上，数字上。我们的世界并不缺少声音，然而，有多少声音不是戴着面具，有多少声音不是沾了利益，有多少声音是无拘无束的，有多少声音是无怨无悔的。那些所谓的“好声音”，有时可能还不如天桥上年近花甲却自得其乐的老大爷手中的二胡动听，有时可能还不如地铁口晒得一身黝黑的摩的师傅手中的魔笛动听，甚至可能还不如这一声打破了小区的宁静却也敲碎了人情的坚冰的“晚安”动听。我不会没听见那些在灾难中拯救了无数生命的声音，不会没听见那些在阳光下与梦想一起飞扬的声音，不会没听见“警察与赞美诗”，不会没听见“人与自然”……只是我们的心不安静，这个世界也太吵，我们听不见世界，世界也听不见我们，但我仍愿相信，我在那个孩子的“晚安”声里，也听见了人类永恒不息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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