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爱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同学们，你们知道《孔雀东南飞》这个故事是在哪里发生的吗？”

讲台下，学生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显然并不知道答案。只有语文课代表举手答道：“刘老师，我知道，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这儿。也正因此，我们这儿才改名叫孔雀城，沿用至今。”

刘兰芝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怔怔出神。

紧接着，语文课代表又问道：“刘老师，在那之前，我们这儿的地名又是什么呢？”

“孝悌城。”

天空铅灰，雁阵过时，秋声格外让人悲。

“仲卿，还记得我们曾经的誓约吗？当时只道是寻常，不想今日竟一语成谶……”

傍晚，刘兰芝独自彷徨在孔雀湖畔，往事一幕幕锥上心头，悲从中来，不禁自言自语。

念高中时，刘兰芝参加了省教育厅举办的以“孔雀东南飞传说”为主题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美的征文比赛，荣获并列一等奖，另一人就是同校的焦仲卿。后来，两人又一起应邀参与孔雀城文化宣传片的拍摄，志趣相投，渐生情愫。

高考前，他们约定在孔雀湖见面，互诉衷肠。

“兰芝，我以后想当一名编剧，不，最好是导演，拍出更多像《孔雀东南飞》一样有意义的影视作品。”

“仲卿，我相信你定能如愿！我嘛，最想做一名语文教师，把《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一直传承下去。”

“兰芝，我还要我们永远在一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只怕……人事不可量……”

“不，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哪怕如《孔雀东南飞》的主人公那般……”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大学毕业后，仲卿坚持追求心中的理想，却遭到焦母的强烈反对：“古人云，学而优则仕。自古以来，公务员都是最好的出路，旱涝保收，体面稳定。况且，妈央你姨母已经作了安排，为你介绍了一户好人家，听说对你很满意。最重要的是，他们家在体制内树大根深，易得伸展。”

“妈，你既知我有女朋友，又何出此言？”

“刘兰芝有什么好？说到底，就是一普通女孩儿。卿儿，尽快断了来往，与你姨母介绍的大户人家攀亲。那样，我们焦家祖坟真叫冒了青烟哩！”

“我跟她连面都没见过，也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怎么就能谈婚论嫁？”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想当初，我和你爸也是都没见过面，还不是和他结婚了，生下了你。日子久了，自然会相爱的。”

“妈，我并不想顶撞你，可我心意已决，今生非兰芝不娶！”

为此，仲卿与焦母争执了好几天，多亏妹妹焦小花两边调解，气氛方才缓和下来。

再谈时，仲卿答应去报考公务员，前提是必须认可他和兰芝的婚事。尽管焦母满脸不悦，但又想只要儿子愿意报考公务员，就能拴在自己身边，姑且同意了。

两年后，焦小花高考发挥失常，名落孙山。兰芝贴心地安慰小姑子不要气馁，复读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个好成绩。却又遭到焦母强烈反对：“哼，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女子无才便是德。将来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才是正经归宿。”

焦母说到“生儿育女”的时候，一边看着兰芝的肚子，一边刻意加重了语气。

兰芝闻言，赧然一笑，正不知如何应答，恰逢仲卿下班归来，从外面推门而入，转移了焦母的注意力。但是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一抬头，撞见三人，猛地一惊，闷闷不乐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笑意，招呼都忘了打，就径直回房去了。

仲卿考上公务员后，一是专业对口，二是自己也对文化事业感兴趣，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化站的岗位。凭着深厚的文学功底，各项工作都轻松胜任，做得有声有色，表现突出。又加上他有过协助省里拍摄文化宣传片的履历，深受领导赏识，不到一年，就提了科员。

不久，上面布置下来任务，要为孔雀城拍一个以“新时代文化建设”为主题的文旅宣传片。领导找到仲卿，大夸其才，请他统筹并负责拍摄工作，最后不忘点拨他的破例提升，意在希望此次能冒他的名。

仲卿听完，如梦初醒，深恶痛绝，脱口而出：“欺世盗名，并不比盗物高尚。”

领导气极反笑，眼神玩味，像是在看一个可爱的怪物，未置一词。

当晚，仲卿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兰芝，领导以兄弟部门人手不足为由，把他调去了计生办，并嘱咐千万不可让母亲知晓此事。兰芝体贴答应，温和宽解。

隔壁张老太婆的儿子，与仲卿不仅是发小，还是文化站里的同事，交情甚好。仲卿遭到领导排挤后，令他深感惋惜，意气难平，回到家中，三言两语，就被张老太婆眼尖撞破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太婆拉着孙子，钻进左邻右舍的婆娘堆里，明明急不可耐，却又装作不在意地扯上了焦家：“哎，你们听说了吗？焦老太婆的儿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发配到计生办去了！”

一老太婆接道：“不会吧，仲卿这孩子聪明懂事，又极为孝顺，念书时年年拿第一，就连张老太婆你家的儿子都比不过他呢！”

又一老太婆附和：“不止如此，人家仲卿还娶了一个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的媳妇，可真是羡慕死我们这些街坊四邻了！”

张老太婆没好气道：“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媳妇再是漂亮，再是贤惠，再是能干，生不出儿子，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比我们家结婚早呢！”一面抱起孙子，大加宠溺，“哎哟，我的乖孙儿，奶奶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呀……”

不远处，焦母摸着墙角听完对话后，打翻了手中的菜篮子，一头栽倒在地。

“老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姨母得知焦母气得卧床不起，慌忙前来探望，等到专门从学校请假在家服侍榻前的兰芝离开后，才开口说话。

“家门不幸哪！”焦母唉声叹气地道出了前因后果。

“老姐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听我劝娶了秦家姑娘，靠上大山，仲卿的前途肯定不可限量，门前更是没人敢指指点点！话说回来，死张老太婆的话是刺耳，但话糙理不糙啊，焦家老门老户，不能在仲卿这里就断了香火吧？依我看，所有症结都出在兰芝身上，简直就是个扫把星！”

“哎哟喂，这可如何是好啊！”

姨母起身关上房门，扶床附耳，低声对焦母说道：“老姐姐，我听说秦家姑娘至今还是单身，心中仍然念着卿儿。实际上，往早了说，他俩还是高中的校友，那会儿她就中意他。现在可了不得，她都当上副处级的官儿了，人漂亮不说，我还特意看了，屁股大，好生养……”

从那以后，焦母变本加厉，对兰芝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语无情，字字诛心。

兰芝每每总是笑脸以对，暗自揩泪。长此以往，难免心力交瘁，不堪其重，但一想到仲卿的浓情厚爱，便又有了在所不辞的勇气。

焦小花心中不忍，偷偷告诉了仲卿。

仲卿探问此事，焦母直言不讳：“卿儿，事已至此，妈便把话挑明，你务必与兰芝速速离婚，一刀两断！也不要为她辩解什么行止端正、毫无偏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一个女人，不管有多贤惠能干，生不出儿子，就是不中用的东西！”

“妈，儿子现如今前途渺茫，恐怕将来也再难有所作为。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娶了兰芝为妻。我们曾经誓同生死，不离不弃。你又怎能如此狠心拆散我和兰芝呢？”

“我的儿啊，你怎么钻了牛角尖，就出不来！只要你与兰芝离了婚，你姨母即可帮你牵线搭桥，结上秦家这么大亲，到那时，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不，我决不会跟兰芝离婚！就算离婚，我也决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卿儿，你太放肆了！你爸的遗言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答应的？可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也越来越不孝顺！你是想把妈气死吗？你若胆敢不跟兰芝离婚，妈真就死给你看！”

仲卿欲哭无泪，无言以对。

“好孩子，听话，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妈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好啊……”

仲卿回房后，对着兰芝，迟迟不能言，欲开口时，早已哽咽不堪：“我本不愿与你分离，奈何妈竟以死相逼，不肯罢休。只能委屈你一下，暂时回娘家住一段，等妈气消了，我一定迎接你回来。”

兰芝听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默默摇头，泪流不止。

临行前，兰芝向焦母告别，却遭闭门不纳。焦小花送到门外，劝道：“嫂嫂，几年来，你我亲如姐妹，情谊深厚。说句心里话，我们做女人的，传宗接代，相夫教子，并非无理。身边的人也都是这样。所以，你不要怪罪妈，她也是好意。过一阵子，等事情过去了，再让哥把你接回来。”

快到家门口时，兰芝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仲卿，你还是别进去了，免得尴尬。不用担心，我自己能行。”

仲卿情不自禁，一把将兰芝拉入怀中，紧紧相拥，低声耳语道：“莫失莫忘。”

兰芝应道：“莫失莫忘。”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一连几天，仲卿根本无法专心工作。虽然人在计生办，但心中仍然牵挂着兰芝，深感两头为难，正在发愁之际，突然收到将他调回原文化站岗位的人事调令，调入部门栏负责人的署名是秦罗敷。

回到文化站，仲卿才知道换了领导。刚安顿好，他就被告知要去隔壁县城出差做文旅主题调研，为期三天，新来的领导已经在外等候。无奈匆忙前往。

第二天，仲卿竟然神色惶惶地赶回家来。将进门时，听见了姨母的声音：“放心吧，老姐姐，我和秦家姑娘都算计好了。她和卿儿一起到外地出差，借机灌醉卿儿，然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生米煮成了熟饭，也不怕卿儿不死了刘兰芝那份心……”

门外，仲卿面如死灰，步履蹒跚，如行尸走肉一般，默默离开了家。

兰芝回娘家后，外人指点不说，更有刘兄逼迫：“你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那么多人条件都比焦仲卿好，向你提亲，你就是不允！你还嫌咱们家丢人丢得不够吗？这些年来，你在焦家做牛做马，辛勤付出，甚至连工资都毫无保留，可结果呢？夫死从子，长兄如父。无论如何，这回你必须听我的，我已经打听好了，对方也是二婚，是个大老板，名下别墅豪车样样有……”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兰芝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孔雀湖面，面带微笑，目光温柔而坚定，如释重负。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仲卿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焦、刘为爱殉情后，在网络上迅速发酵成为热点事件，全国各地的男女青年纷纷慕名前来向他们致敬，孔雀城也随之成为爱情圣地。但是，孔雀城是个小地方，并不好找，游客经常要问路：“大爷，请问这里是孔雀城吗？”

大爷装聋作哑：“甚个？孔雀城？莫有，莫有，俺们这叫孝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