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九奶奶会去跳河。
就像没人料到,一个月前,磨坊主毛叔一声不吭喝了整瓶农药,让王庄的老老少少抹了一个夏天的眼泪。
老婆偷人的毛叔,死后是有心气的汉子,家家户户都忆着他的好。
“手巧、面善、心好,见了我们邻居都客客气气的。”九奶奶的大儿媳秋莲偷偷流下两颗同情的眼泪,“娶得婆娘不好,命里犯着桃花劫。”
“不过死也死得有男人样,不像我们家那个老妖婆。”秋莲忽然提高声调,眼神让人发怵。
没死的九奶奶,是整个王庄的笑话。
儿子从洛河捞起他娘出来时,一脸的嫌恶。
“你怎么不走远点死。”她儿子说。
有点醉醺醺的九爷爷,脸气得更红。
他瘸了一条腿,走路身子僵硬,却仍旧身板高大。他把九奶奶的头按进水中,“去死啊,让你现在去死。”
村长三爷一边喊着“清官难断家务事”,一边撵着大家走。
不少乡亲围观,终究没人上前拉一把。
“老早该死的女人,留着现在丢人现眼。”九爷爷恶狠狠地骂着,啐上一口唾沫。
两个儿子,两个儿媳站在旁边,眼睛像冰一样。
水淋淋的九奶奶看上去像鬼一样,两个眼睛瘦成骷髅眶子,嘴巴迅速干瘪,背是伛偻的,好像被滔滔不绝的洛水抽调最后一丝活气。
她没有任何表情,包括所有人期待看到的羞耻,她成了木头、沙砾、鹅卵石……
再次被淹到水里时,她甚至没有挣扎。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她已经死去。
死去的九奶奶一辈子只做过两件出格的事,一件是逃婚,一件是觅死,两件事交织着终于压垮她。
说到底这两件事都有一个男人有关,我们村的人管他叫卢生。
他是九奶奶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纠缠了一辈子,到老也没能放下。
九奶奶在娘家的名字是招娣。即便取了这个名字,她的父母亦没有如愿。朝上她还有个哥哥,幼时玩炮仗炸瞎了一只眼睛。
漫长的岁月里,招娣只剩一件事情——长大,然后为哥哥换亲,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卢生是她的邻居。早早没了爹,娘也害着很严重的肺病,整个脸枯瘦发黄,一说话,胸膛里像拉着风箱 。
卢生却不一样,除了面上带点菜色以外,他五官端正,说话十分清朗。
招娣打小喜欢卢生,在她心里,哥哥应该像卢生这样,带她一起放牛、挖野菜、教她识字、唱歌。
她一辈子所有的教育都来源于卢生。
卢生的娘虽然生着病,却总把儿子往学校撵。卢生在村小学了新东西,一股脑都教给招娣。
两个孩子“过家家”一样,长到十多岁。
终于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招娣她哥,按约定招娣也要嫁给姑娘她哥。
那男人小时候得过脑瘫,后来治好也落下不少毛病,走路拖着一条腿,一只耳朵听不见,一说话整张脸肌肉痉挛。招娣最怕他笑,涎水流得老长,亮晶晶的让人恶心。
还有一周就要嫁过去,18岁的招娣忽然心慌,吃不下饭,整夜掉着头发。
她约了卢生去打谷场。
招娣说,“卢生,我不想嫁。”
卢生不知道怎么安慰,看着招娣眼泪流下来,他心一紧,一把搂过她。
那一夜,月光毛茸茸的。
招娣说,“卢生,你带我跑吧。”
卢生想着他娘,没再搭话。
招娣是结婚前一宿跑的,等一屋的人散去,她连包袱都没收拾,直接跑了。
招娣不敢走大路,从小路上跌跌碰碰地跑着,滑了不知道多少跤。她娘家在山坳,那一路有荨麻、有刺槐、苍耳……刮着她的脸,钩住她的衣裳。她没敢停,逃命似的往山下跑。
脑子里一直是瘫子流着涎水的画面,招娣对着月亮、对着大山喊,“我不要嫁。”
没多少人愿意相信一个衣衫褴褛的独身女子,她拿不出大队证明,也没多少现钱,只能靠着乞讨一路往远走。
终归没忍住,晕倒在了二太婆家。
王庄,是她离家第七天,经过的第五个村庄。
二太婆,也就是九爷爷她娘,是虔诚的佛教徒。看到有人躺在家门口,也没有不救的道理。
她甚至拿出家里仅剩的一碗白面,做了糊糊,喂给那个来路不明的姑娘。
第二天,太婆找招娣问话。招娣也识眼色,知道是太婆救了自己的命,也没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离家的原委。
二太婆在土改以后做过几年妇女工作,有点侠义之气。
她拉着招娣,直接去了乡政府 ,一群干部以干涉婚姻自由的名目,解除了婚约。
一家人恨死了招娣,母亲拿着笤帚追着打她,嘴里“赔钱货”、“不要脸”、“贱人”的轮流喊着,仿佛她压根不是自己肚子里蹦出来的闺女。
哥哥坐在墙角嚎哭,父亲狠狠吸着旱烟,整张脸拧在一起。
卢生的娘看不下去,拖着病殃殃的身子过来劝。
窝在角落的哥哥忽然不哭了,他说,“还不是你家卢生搞得鬼。今天我刘老大就把话放在这,招娣她嫁猪嫁狗,都不会嫁到你卢家。她要是敢,我头一个撞墙去死。”
一言不发的招娣忽然跪在二太婆面前。
她说:“姨啊,你带我走吧,这家我实在没脸再待。”
一年以后,招娣和九爷成了亲。她娘家人一个都没来,卢生拖人送来一床毛毯,上边是鸳鸯戏水,喜字红铬铬的。
洞房那夜招娣没落红,不知怎的被传了出去。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远远避着她,二太婆做事也防着,不再拿她当体己的儿媳。
关于卢生的言论更是如风过耳。
九爷爷年轻时就是暴脾气,对新婚的招娣非打即骂。
娘家回不去,婆家受着委屈,招娣只能一个人偷偷把眼泪咽到肚子去。
外婆也说招娣有狠劲儿,整个王庄没一个婆姨比得上。
还好,招娣肚子争气,很快生了儿子。
二太婆态度好转不少,甚至备了薄礼让她送回娘家去。
她哥依旧没娶着媳妇,招娣哭着给哥哥保证,“哥,买我也去挣钱给你买个媳妇来。”
一家人终究没再撵她,还客客气气地抱了抱小外孙。刚巧村子里来了照相师傅,大伙儿各怀心事拍了张全家福。
卢生的娘病得很重,整夜咳嗽,魂魄都随着没了几分。
趁着九爷爷和娘家哥去打坡(打猎),招娣带着一把挂面、一包鸡蛋糕去看卢生娘。
拉呱了没几句,卢生娘便睡了。
卢生送招娣出门,眼睛里全是泪花。两人都不言语,半晌,卢生说,“招娣,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不知怎的惊动了豺狗,招娣娘在临墙的院子里咳了一声。
招娣逃也似地回了家。她娘说,“九娃愿意要你是福气。”
以后两三年,招娣再也没回过娘家。她听说卢生死了娘,听说她爹娘哥哥依旧天天抱怨着她。
她拼了命的挣工分,农闲的日子便去集市卖点小吃食。她一分一毫攒着,想等有朝一日贴补给娘家。
卢生在集市上卖蔬果,经常来她摊上吃碗凉粉,两人不说话,卢生吃罢就递钱就跑,每次都会多给一些。
她回去后,一部分收入交给九爷,剩下的偷偷留着。
那么三四年,她也攒了小几百。
一天集散后,她喊住卢生,托他把钱带回娘家。
被好事的人看见,嘴碎,一回村就抖了出去。九爷听得脸发白,当即回去用裤腰带往死里抽她。
她横竖不说话,也不说钱给了她哥,她怕九爷跑去要,此后再没脸回娘家。
她一声不吭挺着,直到晕过去。
我外婆刚嫁过来,实实有些不忍心。第二天找大夫讨来膏药,躲着二太婆,进去拿给她。
她疼得胳膊都抬不起,外婆便撩起衣袖帮她擦。
这是来王庄后,第一次有人这么待她,招娣哭着说不上话。
恰巧那一天,九爷爷出了事。
自打结婚后,九爷一直疑窦招娣给他带着绿帽子,这晌一坐实,更是气得不成样子,他跑去镇上喝酒,寻思着怎么教训卢生。
供销社散装的高粱酒,他直接灌了一塑料壶,在好友胡胖子家喝成了一滩烂泥。
他记得第一次见招娣,她娘刚用一碗糊糊救活她,那姑娘的眼睛就像山里的麋子,怕人怕光,王庄没有一个姑娘脸上有。
他一下子心生怜惜,一意想娶她。
别人都说,他们娘俩是为了省笔彩礼。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他是真的想要保护她。
喝完酒,九爷爷鬼使神差地去了防护林,走着走着忽然掉下崖。他扯破喉咙喊了好久,才惊到护林人寻人来救他。
从那天起,九爷瘫了。二太婆一口气没上来,捱挪了几天,也死在了炕上。
外婆说,那年岁的人,日子实在过得无味,最喜欢看人笑话。东家常西家短,放点流言一炖,便是平素绝好的调味。
招娣料理完丧事,整个人眼睛里没了魂。
她说,是自己逃婚负了瘫子、负了娘家,老天爷报复她。
没多久,招娣也病倒了,大夫一把脉,说她又怀了娃崽。
瘫了的九爷冷笑着,“怕是卢生的娃崽吧。”
招娣心寒,跑去山上挖来一大堆药材。
她呕吐了好几天,一直流血,孩子却没能如愿流掉。
外婆说,那时候的招娣瘦成了一张纸,脸是裱纸糊上去的蜡黄。
由于没有公婆,外婆也自由些,便时常提着些饭送到九爷家。
直到有一天,才到屋外,就听到了九爷的骂声,“我还没死呢,就把姘头喊回家。”
明显的气急败坏。
外婆躲在门外,看见卢生拎着肉和菜。
招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着九爷喊,“你闭嘴。”
从此,卢生住在了招娣家,伺候她生孩子、坐月子。
王庄的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刘招娣肚子里绝对是卢生的种。”大家窃窃私语。
外婆也再没去过招娣家,她怕见到那个场面太尴尬。
一辈子,卢生再没娶,他帮着招娣伺候九爷,带孩子、挣钱。招娣日子过得稍稍滋润些,脸上有了血色,人前也不避讳,喊着卢生哥。
集体经济解散后,卢生和招娣去矿山做工。终于攒够钱,给她哥娶了个麻脸媳妇。那姑娘丑一点,却没什么毛病,让招娣的爹娘死前抱上了孙子。
九爷也不吼卢生,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是卢生挣得,他没法子怪他。招娣两个儿子也到了十几岁,卢生供着他们念书,两孩子心情好的时候,会喊罗生一声“舅舅”。
后来卢生承包了矿山,招娣的两个儿子也没再去念书,几个人扎在山上,硬生生挣出了两套洋楼和车子,娶了媳妇,在王庄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这年岁,只看钱,名声没几个人真的在乎。
慢慢也开始有人来招娣家串门子。
九爷动了手术,瘫了的身子渐渐可以活动,只是一条腿瘸着,没再恢复。
没两年,卢生生了癌,不能再在矿上凿炮眼,引火线。
大家忽然打算忘了他,两个儿子、儿媳和九爷,拿着棍棒,轰卢生走。
招娣跪着求他们,还是没留住卢生。
病入膏肓的卢生轻的像片叶子,招娣看着自己的儿子,把恩人卢生扔在车上,一溜烟拉回了娘家那个村。
招娣说,“你们一家都不是人。”
她收拾好行李,也回了娘家。
招娣六十多岁了,被我们这群小辈喊一声九奶奶。
她那天像个女英雄一样说,“跟良心比起来,脸算什么。”
是九奶奶给卢生送的终。
卢生死后,娘家哥也没再收留她多久,那个独眼的老人七十岁了,儿媳当着家。让招娣呆着,全是念在当年卢生帮衬的情义。
招娣跑去矿上做饭,任何一家一招到年轻的媳妇,马上替掉她。
有人劝她,“老姐姐,回吧,你两个儿子都有钱,总少不了你的一口饭。人是活一口气,但饭都没得吃,哪来的气啊。”
刚好二儿媳生了孩子,九爷捎话让她回去伺候月婆子,招娣也没犟。
回去的招娣只管默默做事,不再说话,像偶人一样。
忽然有一天,她听儿媳说,前院的毛叔死了,而且死得很有荣光。
毛叔不再承受活着的痛苦,像圣人一样。别人忘掉了他的窝囊,忘掉了他脸上的羞耻,他成为一个符号,记录王庄的气节。
她忽然从他的死里看到自己的生,毕竟只有死让人遗忘。
她记得小时候,她和卢生淹死过一条野狗,那只狗得了病,皮上全是癞疮,它躲在麦剁里,浑身散发着臭气。
她说,“卢生我们救救它吧。”
卢生拿麦草包住那条狗,把它淹死在河中。
她哭着骂卢生。
卢生说,“我们没法子救它,这样它才再也不会疼了,也不会有小孩拿石头打它,其他狗也不会欺负它。”
招娣记得,那条狗在水里没有挣扎。她和卢生埋了尸体,还煞有其事立上一个长条的石头,想着每年来看看它。
“九奶奶,你怎么到水里去了?”一群戏水的小娃娃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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