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走出唯一真理观》)
跟从前的时代相比,读书这事儿变化很大。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学校里每年都办旧书大卖场,还没开门,门口就挤满了穷学生,一开门,冲进去挑自己要的书。
成千上万本书,书脊朝上摆在大长条桌上,谁抢到算谁的,美国学生眼快手疾,我们留学生眼慢,吃亏。
一美元一本的,两美元一本的,三天后撤场,一袋子几块钱。
二三十年过去,盛况不再。
这两年在美国逛社区图书馆,也都有卖旧书的,也摆在长条桌上,价钱更便宜,无人问津,也就是老头老太太过去瞎翻翻。
我自己读书,读过了大多数就送人——没住过大宅子,只放得下那么几个书架,新添一批就得送出去一批。
从前,年轻人还挺稀罕你送的书,现在都改网上阅读了,人家看你面子才接受这些书。
总的来说,我们这一代人比你们更爱读书。
倒不是说我们多么读书上进,主要是因为我们那时候,读书差不多是汲取知识的唯一途径。
我们那时候连电视都没有,更别说微博微信了。
电影翻来覆去就地道战、地雷战那几个。
我们那时有共同文本——有它可悲的一面,我们有共同文本,一个原因是那时候能够找来读的书数量有限。
今天很难凑到几个人,都读过同样的书,大家的共同谈资不再是书,大家都看过的多半是同一个电影什么的。
那时候,天南地北的年轻人,聚到一起,都读过同一批书,说起读过的书,立刻就可以交流了。
书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好的交流平台。
三四年前我在这个图书馆做过另一场关于读书的报告,题目好像是“我们青年时代的阅读”。
我说,那时候,读书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信仰。
在当时,读书几乎是一切知识的来源,但远不止于知识,我们靠读书保持自己的精神高度,靠读书来抵制那个恶劣愚昧的时代,在谎言的汪洋大海里寻找真理。
现在年轻人更多网上阅读,或者读读微信什么的,所谓碎片化阅读。
有了网络,流传的文字多了,流传得快了。
“作者”多了,更新率大大加速,每篇文字的读者就少多了。
即使哪篇文章有几十万点击率,也不是共同文本,很少有人会认真读,多半是草草溜一眼吧。
我自己上网,主要是搜索信息。
网上阅读本身就有点儿像信息搜索,我是说,网上阅读好像你只是在读重要的东西,而不是完整的东西。
读书从来不只是为了吸收信息,读书把我们领进作者的心智世界,我们通过阅读与作者交谈,培育自己的心智,而不只是搜寻信息。
培育需要一遍一遍的慢功夫。
旧时读书,一字一字细读,读了下文回过头来读上文,还可能背诵不少篇章。
就此而言,读书这种学习方式最自主,看电视不行,听音频也不行,我常常听一些语音课程,你当然可以回过头来再听一段,但太费事,所以通常听内容比较简单的导论课。
我们以前不大说信息这个词,说消息,消息里蕴含着真义,呼唤你去理解。
密集的信息不一定带来相互理解。
一切都在bit的平面上传播,深心的交流难遇。
于是,一方面是信息爆炸,另一方面每个人愈发感到隔绝与孤单。
读书当然要求我们有点儿寂寞,但我们在这种寂寞里跟伟大的心灵交流。
我们说“实体书”、“实体书店”,这里说的“实体”,可以深一步去想。
书在那里,它是个实体,读者围绕着这个实体,搜索信息的时候呢,我是中心,信息本身没有组织,今天根据我的这个需要组织起来,明天根据你的那个需要组织起来。
从前的经典是共同文本,是把读书人联系到一起的实体。
从前有经典,今后不再有经典——从前的经典当然还有人读,但只是很少数人。
经典不再是读书人的共同文本就不再是经典了,更宜叫做古文献,从读书人床头进了博物馆。
从前的经典是成篇的文章,是一大本一大本的书,现在的“经典”是经典段子、经典广告词,一两句话,理解起来、传播起来都容易。
它们多半跟时事联系得紧,也更适应于老百姓的理解力。
那些段子有的的确很精彩,不过,要紧的不是隽永深邃,要紧的是惊警甚至惊悚,一时振聋发聩,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求经得起一代代咏诵。网络新词也是来得快去得快,出来个新词,一下子人人都在说,到明年,消失了,又换上一批新词。
过去,没有报纸、无线电广播、电视、网络这些即时媒体,新词儿不容易普及,它得先慢慢爬升到文化阶梯上端,然后通过阅读普及开来。
有人说,有了网络,我们的语词变得更丰富了,这我可不同意。
要说一种语言里有丰富的词汇,那得是这些词汇始终保持活力。
语言文字的变化折射出时代精神的变化。
人类的精神不再是以经典为顶端的金字塔那样子,而会是好多好多结点相互联系的网络——正好跟眼下所说的“网络”呼应。
不仅是读书,人与人之间交流思想的途径也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从前,地远天长,交流要靠书信,于是有鸿雁传书。
现在,你在美国,他在广州,发个手机短信发个微信就好了。
眼前有景道不得,发张照片就好了。
你们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文字时代正在落幕。
差不多六十年前,先知先觉的人就谈论新时代的到来,有一本书,叫《图像时代》。
但那时的图像还不能跟现在比,毕竟,图像制作起来比较费劲,也就是广告、电视热闹点儿,现在有了电脑,有了手机照相,有了互联网,铺天盖地都是图像。
你们早就习惯了到处都是图像,我们不是。
我们小时候,照个全家福是件大事儿,现在,一人一天可以产出多少照片?
那时中国刚开始有电视,大多数人没见过。
街头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广告。
要看图像,就看连环画。
想学油画,当然不可能到国外去看美术馆,运气好的也只能看看画册,而且多半是一些印刷很劣质的画册。
今天生产图像变得非常容易。
从文字时代转变到图像时代,其中有技术的支持。
文字生产和图像生产哪个更容易?这要看技术的发展。
刚才说,有了造纸术、印刷术,文字变得便宜了,现在,生产图像变得便宜了,反倒是好的文字越来越少。
图像和文字当然很不一样,我们想知道林黛玉长什么样子,写上好几页也写不清楚,拿张照片来一看就知道了,但照片无法取代“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这样的文字意象。
文字转变为图像,会在好多方面带来巨大的改变,我们了解世界的方式,我们的思考方式,都会剧烈改变。
同样还有社会生活方面的改变,比如说吧,读书人以往的优势差不多没有了。
在文字时代盛期,大本大本的著作写出来;写出来,是因为有人读。
后来,文字越来越短,而且开始从纸面上转到屏幕上,从博客变到微博。
文字已是强弩之末。
我一用上微信,就说这是对文字时代的最后一击,短信都不用写,直接说话,发照片,发表情包。
文字的两千多年就结束在微信手里。好坏再说。
图像时代的大背景是平民化。
文字一开始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后来王官之学传到民间,文字没那么神圣了,但掌握文字的仍然是一小批人,他们构成了一个精英集团。
在中国,士人集团既服务于皇廷,也与皇廷分庭抗礼——皇族把着治统,士人集团把着道统。
西方掌握文字的是僧侣阶级,他们跟贵族的关系也有点儿是这样:
这个世界由贵族统治,但基督教这个大传统由教会管着。
印刷术发明之前,书籍是属于精英集团的。
王侯以及宫廷文士,会有点儿看不上印刷出来的书籍,这些工业制造品的确不能跟那些用深红天鹅绒包封并配有白银搭扣的羊皮纸书相比,翻开来,里面是抄写专家的精美书法,抄在高质地的羊皮纸上。
像彼得拉克这些“人文主义者”,读的就是这样的书,往往来来,多是公侯将相。
有一种说法,是说印刷业的兴起导致了人文主义学者的式微。
近百多年,普及教育,首先就是文字普及了,人人都能够读写,掌握文字不再是一种特权,我们就来到了平民时代,平民开始读书了。
然而,一旦有了图像,平民就不读书了,他们更喜欢图像,文字成了配角,简单易懂的短短两句。
文字是artificial的东西,我们需要专门学习,否则就是文盲,与此对照,图像是自然的东西,一幅照片,风景或人像,不用上学也能看明白。
文字仍然与精英有种联系,坐在那里看书的百分之九十属于精英,不过,他们不再是政治精英,跟统治权没多大关系。
就像印刷业的兴起导致了人文主义学者的衰落,图像时代的到来导致旧式读书人地位的衰落。
统治者现在更需要技术专家,而不是读书人——图像生产不靠读书,靠的是技术。
技术专家不同于读书人,他们没有很强的道统观念,对统治权没啥威胁,他们也不像工商人士,有自己作为一个集体的诉求。
统治阶级下面新的精英集体,读书人和艺术家,工商人士,技术专家,他们是平民时代的三种精英。
不过,“精英”这个词不怎么妥当,这个词有点儿过时了,这三种人都是平民,有点儿特色的平民,书读得多一点儿,或者钱挣得多一点,不像从前的精英阶级那样掌控着全社会。
我一直认为,到我们这一代,文字时代开始落幕。
我们是最后完全靠阅读长大的一代,差不多是两千多年的文字时代的最后一代人。
我们两代人虽然只差了四十年吧,但你们所处的是全新的时代。
我说文字时代落幕,当然不是说,文字和阅读会消亡,以后就没人阅读了。
据艾柯说,书就像轮子,一旦发明出来就永不会过时,哪怕有了宇宙飞船这种用不着轮子的交通工具。
的确,没有那么多人去读大部头了,我觉得有点像京剧爱好者——现在还有人喜欢京剧,但不像一百年多前慈禧那时候,上到宫廷下到街巷,大家都在听京剧,大家都在玩票友。
文字从前是主导社会的力量,现在不再如此,今后,阅读和写作不再是获取知识、传播知识的主要途径。
但文字还会存在,像我们这种关心文字的人也会存在。
《红楼梦》和《浮士德》还在那儿,阅读不会消失,永远会有相当一批人仍然热心于阅读。
的确,文字有它特殊的品质,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能够取代的。
我们一向叫做“思想”的东西,是跟文字连着的,主要落实在文字上。
说到文字时代落幕,我们这些伴着文字长大的人,难免有一点失落。
不过,人类生活形态的根本转变,争论它是好事坏事没多大意思。
我更关心的是,文字时代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寄身于文字的有哪些独特的价值。
文字在新的生活形态中会起到什么作用?我们称作“思想”的东西会是什么样子?
有一些我们珍爱的东西会失去。叹息归叹息,复古从来都是不可能的事儿,我是希望将来会出现一种立体的传播方式,把文字保留在其中,它不是全部,但仍然是立体传播过程中的一维。
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你们比我知道。
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吧,曾经有思想的盛世,留下那么多璀璨的作品,毕碌碌一生,欣享还来不及呢。
(本文节选自陈老师于2016年5月5日下午在首都师范大学图书馆的讲座稿,全文请读《走出唯一真理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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