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周,背阴的院墙角已经长出了霉斑,我站在沥沥雨声的屋檐下,抽着烟,望着远处弥漫群山的水汽。雾烟缭绕。形迹似群魔乱舞。明灭的烟头有一丝温度,在想象的尽头为我干燥一小片儿空气,让我感到舒适。我转头看了一眼山娃,写字笨拙如往昔,他姐姐在一旁随着他划来划去,倒还有点意思。
我蜗隐在这个环山小村,三月有余,我知道我为什么来,却不知道为什么走。所以这几个月来想要离开的念头每次都被阻止。我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也不孤僻自闭,就是有一段时间,厌烦了周围的嚣乱,便漫无目的地来到了这里。
我花了极少的钱就租下了这个山间林场小屋,附带门前一亩荒地。我借了山下村人的农具,花了整整两周时间仔细梳理这片杂草从生的陌生地域。我发现了马齿苋、荠菜、灰灰菜,甚至还有一株野生土豆。我把它们小心收集起来,在小屋东侧不远处的溪流里洗净晾干,最后都成了我的食物。
我也碰到了许多不友好的植物,比如野蒺藜,直刺我的脚底。还没等我拔出来就已经鲜血淋漓。我一屁股歪坐在地上,扳着脚检查剧痛的来源。那干瘪的浑身是刺的小东西像个拿着刀的泼皮无赖一样扎在我的肉体里,疼痛让我有一瞬间的清醒,我在想,我到这里来到底为了什么?
然而只是一瞬间,这个问题就像小屋门前的晚霞一样快速地烟消云散了,我继续整理我的世界,计划中我要在屋子周围围起一道院墙。
用了两周时间,我终于清理好了门前的地面,环顾四周,一副翻天覆地的景象。我收集了所有能看到的杂石,笨拙地砌在小屋后面,想要一堵可以抵挡从背后山口吹来的强劲山风的石墙。然而在三周之后,我的石块储备就告罄了,恰好围住小屋的三面,剩下的院子我只能用篱笆凑合。劳作让我的手上有了茧子,硬而密实,像手指的盔甲。我又马不停蹄地绑扎篱笆,直的弯的树枝都被用了进来,斑驳疏离,和杂石砌成石墙一样丑。但也已具形态,足以证明这里有人的痕迹,是人的活动范围,就是动物撒尿划界的意思。
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附近的村民已经习惯了我这个怪人的存在。他们会在上山的时候给我打招呼:“喂,小伙,砌墙呢!”刚开始我穿的光鲜亮丽,像个远别归来的游子,后来一个月的劳作让我彻底泯然众矣,胡子拉渣,衣着邋遢,裤子好几处被荆棘刺破,露出腿上的白肉,他们又会这样跟我打招呼:“嘿!干活呢,爷们!”
山上的日子很寂寥,像我每天吃的清水煮野菜,有时候山下农人不来这边,我又恰好没有了盐,便吃这种绿汤黑叶的东西。味道里带着一点点苦涩,还有一股土味,这样的食物任谁也不会甘之如饴,但我可以忍受着吃进肚里,就够了。晚上,我躺在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床上,数屋顶破洞里的繁星有几颗。没有电,也没有烛,太阳是我唯一的光源。日出日落之间,我的世界完全处在黑暗里。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但我倒希望有鬼可以到访我这寒舍,与我促膝长谈一夜,早上鸡啼日出之时飘然而去。然而终究只我自己,可见世上无鬼或者有鬼但不愿来这僻壤。
那个破洞,没下雨是我的运气。我很早之前就想修补,但我发现它可以让我和宇宙通连,又生了恻隐之心。可是雨季终究会来,我拖着歪歪倒倒的破木床在暗黑狭窄的小屋里左右踟蹰避雨。雨天的气温很低,风吹来彻身冰寒,我点了一颗烟猫在墙角听雨,心想明天一定要把屋顶的破洞补上了。
第二天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的屋里已经汪洋一片。我把所有食物都用绳子绑起来吊在房梁上,上不着天下不触地,这是唯一保持干燥的办法。而我自己却不能这样吊起来,因为没有足够的绳子以及足够结实的房梁。我抽完了最后一颗烟,还没摸索出怎么爬到房顶修补漏洞的法子。屋外烟雨濛濛,远处高大的群山已经浑白一片,近处的也只能看到大概轮廓,阴云遮去了我大部分的光源,屋里暗黑异常。我蹲在木床的框架上,没有了烟就没有了灵感。旁边是被我卷起来的被褥,屋里雨水滴答淋漓,我既然睡不了就不能再让被褥打湿。
嘴里没有烟头,就像孩子嘴里没有乳头,心里开始焦躁起来。我决定出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修补破洞的办法,雨不大,但足以将我上下湿透,我从石墙上扒下好多石头,挨着屋墙脚一点点码上去,我的计划是用石头增加我的高度,然后试着爬到屋顶。爬上爬下的第三次,我终于看见了那个破洞,原来从屋里看不大,但是外面已经牵连一片形成了一个盆状的坑,怪不得我发现屋里的雨要比外面大,原是雨水先收集再灌入我的房内。我试着用浓密的松枝作为覆盖,可是因为我的笨拙最后倒像屋顶长了一个瘤子。我跑回屋里检验成果,效果显著,冷风吹来打了个寒颤,心里倒是一片窃喜。
太冷。必须起火。可是我却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干燥的衣服,也没有干燥的柴火了。我本来在床下塞过一堆干柴,现在全部水淹七军,我唯一的火源是放在口袋里点烟的半盒火柴,想来刚才出去的时候已经打湿了。此时腹中也號叫起来,我突然有点绝望,我找到了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竟然也被老天遗忘,想来颇有叹息。
不多时又起了大风,遒劲霸道,接着听到屋顶翻滚划擦的的声响,屋里雨水立刻变大,稍稍一想,定是屋顶的松枝被风吹落了。真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懒得再出去修补,盘着腿坐在床框上发呆出神,脑海里浮现了杜甫的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有一点,我并不期待“眼前突兀见此屋”,对“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也毫无感觉。
我就陷入了沉思,如果世界上有什么是我能够忍受的,那可能就是孤独。我可以一天没有表情,也不说话,做自己的事情。如果只是干坐着,那么脑袋里会信马由缰。在想什么?说实话我不记得。思考和发呆的区别就在于是否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我通常不知道,俗一点讲,就是断片儿。这种在别人看来极其怪异的行为在我近来的生活中越来越多,我本来就是非常敏锐的人,一根头发的抖动我都能看出头发主人的想法。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也不想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怪胎,所以我选择离开来到这里。
我亲近自然,从来觉得钢筋水泥的社会是最大的牢笼,我不否认群居社会给我带来的巨大便利,但我不想成为苟且偷生的动物。我看很多书,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读的越多就越发现书也是孤独的。每一个作者都是灵魂的独行者,否则不必营造一个书页上的世界来增加灵魂的繁华。我读过的两本书,《瓦尔登湖》和《百年孤独》,是让我来到山间生活的最初动力。《瓦尔登湖》清澈,《百年孤独》孤独,我初来这里的时候确实满足了我所有的想象。
就这么坐着也挺好,如果不想这个屋子是我仅有的栖身之所,只看雨水连线般的淋漓,也有一股特别的趣味。肚子的號叫也渐渐没了声响,它大概和我一样也认命了吧。我的小屋在山腰间的坦地上,如果想象一下,恶风急作,水雾漫天,风雨里一座破屋如一叶扁舟晃荡于大海上,而我则是寄寓其中苟图性命的偷生者。偏偏这条小船又漏了水,呵呵!
我的乐观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唯心永远不能代替唯物。我看着屋外自上而下奔忙的雨,感受着窗户边缝强行闯入的冷风,身体战栗,脑袋空虚,动物的本能像一只愈来愈狂躁野兽急欲将我吞噬。我拿下悬吊半空的包袱,取出一个生野菜团,食之,大口食之。
生野菜粗糙苦涩,嚼在嘴里几乎像毒药一样难以下咽。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食草动物,努力让自己对着“美味”饕餮如饴。可以想象,那吃相难看极了。咀嚼与喉咙里因难以下咽而发出的呜嗷声让我看起来就是一只野兽,而且是一只有思想的野兽,一只为了思想折磨自己的野兽。这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另一句话来:皆口腹自役。当一个人为最原始的本能所驱使,我们的精神就被肉体所强暴。纯粹的精神论者与纯粹的肉体论者完全不同,精神论者还要体会肉体的相煎。一切伟大的精神论者,如佛陀,也要为一口饮食所累。佛家有过午不食的做法,还有燃指供佛的壮怀,信仰力量最极致处总鼓励我们对抗自己恒久不变的动物性,抵抗一切肉体对精神的强暴,谓之修行。我曾见过远足苦修的僧人,脸上是从未改变的坚毅,在去往圣地的路上他要三步一叩一拜,额头上有一块结痂的黑疤,那是头触地而破的证据。我做不到那么虔诚,有时还会骄纵自己的肉体,对于我的灵魂,我则倾向于给她上一把孤独的锁。
肉体就像个孩子,容易骄纵,也容易满足。我吃了一个野菜团,胃已经收到开工的信号,又开始满腔热忱地工作起来。我望着破洞处流下的雨水和地上的汪洋,也有了开工的想法。我把那些吹到地上的松枝又重新收集起来,泥水淋漓的沾染了一身,我踩着石垛重新攀爬,又一次对松枝们委以重任。在我下来的时候,水滑石松,我贴着墙面直挺挺地倒在了墙根下。没有任何侥幸,双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左腿尤其严重,瞬间以大红色作为惩罚向我失职的大脑报以示威。我就想,这情况可不秒,以历史角度来看,示威如果流血那就离暴乱不远了。果然,我的肉体终于爆发了,以剧痛警告我这段时间来对精神和肉体的厚此薄彼。我呻吟着爬不起来,分不清哪里疼痛多一点,就无法施以援救。手只有两只,也都挂了彩,我觉得我应该首先检查左腿的伤势,但又感觉右腿更痛,不知道是不是骨折,去看右腿,左腿的红光又浸入了我的眼角。
我索性不管不顾地躺在了泥水里,肉体彻底强暴了精神,精神决定彻底投降,这一刻只有疼痛是真实的,我就是一只动物,一只受伤哀嚎的动物。
大概半个小时,体力稍复,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撩起裤脚,俯视伤口,发现血液已经慢慢凝结,便一步一瘸的走回屋里。撕掉床单绑在腿上,靠着木床大口喘气,环眼四顾,对于剩下的时间毫无头绪。腹中野菜也作祟,胃里时作隐痛,粗糙的菜根刮擦我的胃壁,像一个坏孩子拿着玻璃片在课桌上乱画。我想,被世界忘记原来如此简单,倘若刚才我就死了,不知何人在何时会发现我朽掉的肉骨。
这么一番折腾,耗掉了大半天的时间。我凭着黯淡的光线判断,马上就要天黑了。雨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像是老天对我的嘲弄。我只好重新审视自己的境况,这小屋独木难支,倘若半夜被雨浇塌那就真成了我的坟墓。如果我还想活着,这里是不能待了。我的房东住在山下,于是顺着已成流溪的小道下山。翻滚的碎石不断打在脚踵上,痛得我龇牙咧嘴,雨水混着泥土浸泡我的伤口,露出泛白边的红圈,痛到麻木不仁,在到达房东的房子之前,我是世界的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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