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五岁前我没有去过广州,二十五岁生日那一天我第一次到广州。那天的天是灰色的,我至今记得。
2007年4月14日,是一个周一,这个日子仿佛是用刻刀刻在我心头的,不会忘记。
早上六点半,天还很暗,那天其实一天都很暗,我被一辆警车带到广州站前广场。我下车,抬头,“振兴中华,统一祖国”巨大的标语压进眼眶,空气有点湿湿的,灰灰的,一时间无所适从。
“走,我们进站。”张队说,我几乎是被林警官和洪警官挟着,拖进了车站。我们在进站口甬道的尽头停住了,张队让我躲在他身后,林警官和洪警官站在我们斜后方。
“等会旅客进站,盯着他们脸看。”张队冲我耳语。
“看到了呢?”
“拍拍我的肩,我们来处理。”
叮铃铃……进站铃响,黑洞洞的甬道一下堵住了。
“上来两步,亮点好看清”林警官在背后说。
于是我们往上移了几个台阶,光线依旧昏暗。
我透过六百度的眼镜片扫视着人群,脑海里不断映出一个人影,我很镇定,我能认出来,我暗示自己。
张队把烟紧紧夹在手指间,贴着唇,舌头如蛇吐信般的舔舔。林警官和洪警官在我们身后,我总觉得他们好像要贴过来。
人潮涌过,我确信我看清了每一个人的面容,但没有发现。
“没有吗?”张队头歪了歪。
“没有。”
“看清楚没有,这趟车我们还没来得及发协查。”
“每个人都看清楚了,没有。”我很坚定。
“张队,撤吗?”
“车六点五十发车,再等等。”
甬道尽头的楼梯上,就我们四人,前后站立,时间过了很久……其实也就十分钟。
咚咚咚,甬道那头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一个人挑着担子在赶,看不清面容,他身后,好像还跟着一个人。
近了,挑担的是个干瘦的老头,不是我们找的。后面的人穿着暗绿色马甲,带着墨镜,低头快步向前。
张队转头,随即拉住我迎上去,冲我耳语:“戴墨镜的是不是?”
这时我根本说不出话,我感觉不是,但是又觉得个头差不多,正当我犹豫时,我们已经到了面前。
“这位先生,查一下身份证。”张队开口。
绿马甲抬头看了看我们,嘴巴半张,久久应了一句:“你们凭什么?”
林警官上前,掏出警官证,“同志,配合一下,出示身份证,摘下墨镜。”
绿马甲还没脱下墨镜,我就缓过神来,心里嘀咕:这人不是。
林警官接过身份证,对着绿马甲反复看,张队说了句:“不用查了,放他走。”
绿马甲惊恐的扫了我们一眼,快步迈上台阶。我转身,天还是暗暗的。
我们四人从特殊通道出站,天亮了,亮得很勉强,不过也算亮了吧。
“下一趟去武昌的车几点?”张队问洪警官。
“早上十一点两个字。”
“我们去喝个茶。”
我们四人又坐上警车,我坐在后排,不由自主的透过窗凝望站前广场。不知怎么的,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广州站会树“振兴中华,统一祖国”的标语,我潜意识里不敢相信,所以我一再确认。
二
广州茶楼雅致,茶楼点心别致,但我无心吃。三位警官可能公差惯了,胡吃海塞,我只在一旁静静喝茶。熟普,不错,不是一般饭店入不了口那种,还算有点滋味。
茶喝到嘴里,思绪飘回深圳……
昨天周日,单身的我依旧颓废,出租屋里打游戏。直到中午一点才发现早上起来没吃饭,饥肠辘辘。
电饭锅煮上饭,下楼买了一打鸡蛋外加一盒豆豉鲮鱼。上楼,打蛋,才发现忘了买葱花,算了,将就吧。开火,热油,鸡蛋下锅。刚才一口气打了四个鸡蛋,现在蛋液在锅里开了一朵大大的黄花。许是刚才打得不均匀,黄花里有些泛白处。不管了,蛋饼两面金黄,饭也好了。打开锅,雾气弥漫了眼镜,饭上还布满水汽,怕是炒起来不好吃。不管了,饿,三下五除二把饭下锅,不一会,一大锅蛋炒饭呈现在面前,看着就很满足。
打开冰箱,取出啤酒。厨房拿起杯子,发现有异样,狠狠地洗了洗,倒上酒,泡沫丰富。拉开鲮鱼罐头,盛上一大碗蛋炒饭,优哉游哉地吃起来,电视里马刺和小牛猛掐,过瘾。不知道喝了几瓶啤酒,吃了几碗蛋炒饭,总计熏熏的,就倒在床上睡了。
咣咣咣,咣咣咣!
“毛老师,在家吗?毛老师,开门。”
梦里,我还在思考:还有周末找我的人?
咣咣咣,还在响,床板都震了。我翻身起来,到客厅开门。
出租屋的管理员和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口——后来知道这两人是林警官和洪警官。
“毛老师,这两位警官找你了解点事。”
找我?我能有什么事。我刚想开口问,一位警官说:“毛老师,我们到派出所去说。”
我愈发愕然,警官催促说:“毛老师,事发突然,请你配合。”
我套上短裤,跟着两位警官来到楼下。楼下聚集了一大群人,出租屋铁门外也围了不少,人群中有几位女同事,低声抽咽。
她们发现我下楼,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我,两位警官也不解释,只是拉着我出了门。
上了警车,一位警官开车,一位警官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后排。坐在副驾驶的警官转头瞟了我一眼说:“你楼上的景老师昨晚死了。”
“昨晚死了。”我费了好大得劲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昨晚死了?”我想脱口而出说我昨晚还和她一起吃饭,但随即又不知该不该说。
“我姓林,你可以叫我林警官,你最后见景老师是什么时候?”副驾驶的警官向我发问。
“最后见景老师?”,“昨晚,大概8点吧,我和她一起回来的。她怎么死的?”
“哦,那你应该是最后见到她的人,到派出所再说吧,我们需要一份详细的笔录。”
到了派出所,两位警官把我带到二楼,是一排号房,所幸他们没有把我关进去,而是带到了最边上一间小小的询问室。林警官递上一小支矿泉水,点上烟,指了指另外一位警官,告诉我他姓洪。然后让我慢慢回答他的问题。
“昨晚你和景老师在一起干什么?”
“我们年级几位熟悉的老师约了一起吃饭。”
“在场还有那些人。”
我木讷的点出包括我在内的五个名字。
“加景老师六个人?不对吧。”林警官盯着我,好像有所暗示。
“哦,还有景老师男友。”
“男友,你确定是她男友?”林警官追问。
“是的,她们在一起有个把月了,我知道。”
“她男友什么名字?”
“名字,不知道,知道姓张。”
“是这个人吗?”林警官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相片,有点模糊,估计是身份证相片放大的。
我看了,点点头,“是这个人。”
“这个人昨晚和景老师一起回屋了吗?”
“没有,他好像有事,说晚点回。”
“你送景老师回来的?”
“谈不上送,我们都住在一栋楼。”事实上,我住404,她住503。
“昨晚这位张姓男子有什么异常?”
“异常?没感觉,他不怎么说话。和我们喝了几杯酒。”事实上,昨晚大家喝了挺多酒,我还记得姓张的给我们一一敬酒,他酒量很好,一圈下来大家都微醺,他还一个劲地给我们倒酒。金黄的液体涌进杯中,刹那间杯壁凝结一层水汽,透出初夏的感觉。正当我走神的时候,洪警官追问:“他和景老师正常吗?”
“和景老师呢?也正常啊。”说完这话,我回忆起一个细节,不知道该不该说,林警官又问:“昨晚你回到宿舍还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什么?我打游戏到凌晨。”
“到凌晨没听到什么?没听到楼上争吵。”
“没有。”要知道,503虽然在我楼上,但不是正上方,中间隔着一条走廊。
“毛老师,是这样,现在我们初步判定这位张姓男子是谋杀嫌疑人,你和我们去一趟广州协助调查。”
“去广州,什么时候。”
“你还敢不敢回宿舍?”
为什么不敢,我心想,转念,又犹豫。
“这样吧,毛老师,我们陪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然后你再过来继续做笔录,因为我们随时准备出发。”
“我明天还要上课。”
“上课?”林警官露出不屑的神情,一字一顿的和我说:“出了这个事情,你们领导知道了,让相关老师都配合调查,你的工作会有人安排的。”
洪警官开车又把我带回宿舍,我俩上电梯的时候,我按了数字4,猛地又想按数字5,但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拉住我,我没有按。
到了四楼,我才发现白天过道已经灯火通明,但异常的安静。
“毛老师,东西不用多拿,一套换洗衣物即可。带上身份证,钱少带。”洪警官嘱托我。
我拿了个小包,装了套衣服,兜里揣了屋里仅有的200多块钱和身份证。环顾屋内,看在书桌上有一本《老子》,不厚,也装进包里。
下楼后仰望,整栋楼的灯都亮了,看了下手机,不到五点。
洪警官再次把我带到派出所,这时昨晚一起吃饭的四个老师都来了,三位女老师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我想上前,又不知说些什么。洪警官提醒说:“毛老师,请你们分开做笔录。”
又来到询问室,烟雾缭绕,烟灰缸里数不清几个烟头。林警官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我刚才对过你们的口供,还想问你一下昨晚景老师和张姓男子有没有什么异常?”
“有一点,我注意到我们进包间吃饭的时候张姓男子想拉景老师的手,景老师甩开了。”我在想,一晚上张姓男子都在和我们举杯,但是好像一直没和景老师碰过杯,即便是我们打趣祝福他俩的时候。 “你怎么注意到的?毛老师,看着我回答问题!”
“哦——我当时在她们身后。”
“嗯”,林警官不置可否,继续抽烟。
“景老师确实是被张姓男子谋杀的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有重大嫌疑。”
“你们怎么知道?”
“你要教警察做事吗?老师。”林警官瞪我一眼。
随即,讯问室里沉寂了。
晚上我没再回去,傍晚林警官递给我一个盒饭,我一口没吃,按照警官的要求——待命。
是夜,我睡在讯问室狭小的木沙发上,灯光炫目,思维紊乱,眠而未眠,长夜漫漫。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景老师的脸庞,清瘦的样子,带一幅金丝眼镜,斯斯文文。虽已近不惑之年,但岁月留下的痕迹不多。她曾和说过她命运坎坷,感情不顺,离了婚一个人孤零零的跑来深圳。我来校时,她已经在这个学校教书四年了。她算我半个师父,晚上办公室常常只有我们俩在——我在备课,她在看视频,我有什么问题都会问问她……而现在,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这好似一个哲学问题。她昨晚还坐在我旁边,虽然当时我就觉得她笑得很勉强,但是她在的,她在的,她给我夹菜时手肘还触到了我,如此真实的感觉。我脑子就这样混混沌沌,千丝百绕,欲寐欲醒……
不知几何,睁眼,下雨了。春雨潜入夜,细细密密的打湿了窗。
我起身开窗,冷风吹入,眼镜上也随即挂上了一丝丝的雨。正当我沉思其中时,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转身,林警官和洪警官踏进屋内。
“毛老师,去广州。”
“现在?现在几点?”
“凌晨四点,拿上东西快走。”
随他们下楼,车灯闪烁,副驾驶坐着一个人。洪警官坐进驾驶室 ,林警官和我坐在后排。
车开了,林警官介绍说:“这是刑警大队的张队长。”
我从后侧看他,寸头,脸上的线条很硬。
路上空旷,转眼上了广深高速,车速至少有100迈。雨绵绵密密,车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
大概开了半小时,路堵住了。
“X,半夜广深会堵!”开车的洪警官骂了一句。
“打开警灯,走应急车道。”张队说话了,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尖尖的。
红蓝光线交错,一时间车窗内外光怪陆离,走应急道不到100米也堵住了,张队随即下车。
“前面可能有事故。”林警官在我旁边说。
只见前面的车缓缓的挪开,洪警官小心穿过,前方一辆大货车横斜倒在高速上,周围是一辆清障车。张队在旁边打着手势,洪警官开过去,张队来开门上车。
“快走,6点半广州站K161到武昌,我们先查这趟。”张队回头和林警官说了一句,我才发觉他的脸庞挺秀气的,比林警官和洪警官都年轻。
车再次起速,一路飞驰,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
三
“毛老师不吃点?”张队的一句话把我拉回到现实。
“哦,没心情,吃不下。”我应付着。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每年接手十多桩类似案子,我理解的。”张队安慰我说。
“这些案子都能破吗?”
“案发二十四小时是黄金时间,所以我们才连夜赶来。”
“你们怎么知道姓张的会去武昌?”
“你要教警察做事吗?老师。”林警官插话。
张队朝他摆摆手,认真地对我说:“我们有渠道的,请相信并配合我们的工作。”“对了,你再说说这姓张的是怎样一个人?你们见过几次?”
“见过几次?电梯里经常见,但他属于那种外貌平平的人,很难让人一眼记住。景老师买了新房子要装修,好像就这样和这个姓张的认识了,他是做装修的。后来不知多久就住在了一起,景老师也没正式介绍过,反正大家就默认他们在一起了吧。”
“哦,和一个做装修的——在一起。”张队似笑非笑。
我没接茬,喝了一口茶。有些饿了,才记起我有超过十二小时没有进食了。我吃了一个虾饺,粉皮弹牙,虾仁爽滑,但吃到嘴里,没有一丝鲜味。
“再吃点东西,我们回广州站。”张队嘱咐我。
于是我强迫自己吞了几个点心,说饱了。
大家起身,下楼上车。
这时我才环视起我周围的环境,春雨依旧,道旁的木棉落了一地,那一抹红色是灰蒙天气里的唯一亮色。
车沿着天河大道一路开过去,路旁全是笔直粗壮的木棉。大多数木棉树已经落了大半的花,硕大的花朵有老红色,有橘红色,掉在地上,被车碾压,泥泞中顽强透着妖冶的红。木棉枝头,嫩绿的叶子长出来了,一派春末景象。
“振兴中华,统一祖国”的标语第三次出现,我仍悸动。不容多想,特殊通道进站,依旧来到通往三号站台那条甬道。这次张队要求大家站在甬道尽头楼梯上方护栏的两侧,俯视进站人群。
“林警官,发协查了吗?”张队问。
“发了,刚才进站我问了,现在站内外包括乘警都在协查。”
“汽车站那边呢?”
“也发了。”
“好,我们今天就跟紧这边。等会进站,大家一定集中注意力,特别是你,毛老师。”
站在护栏旁的我,此时比第一次上大型公开课还紧张,手攥紧又张开,汗津津的。
人来了,各色面孔。俯瞰下去,还不如站在底下容易看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脑门,旅客好像拖着行李,都不愿抬头。
“盯着男的看。”张队耳语,也许是看出来我不得要领。确实,我每个人都看。
我怎么这么傻呢,每个人都看,我内心苦笑。
于是往下我盯着男的看,但又一个问题产生了,有个人我竟然很难一眼分出男女。
旅客像塘虱鱼似的钻过甬道,可能是天气的原因,我感觉他们都穿着灰色的衣服,无论男女。
“有吗?”张队问我。
“我真的不确定,我看了,觉得没有。”我丧气地回答。
“刚才旅客有带墨镜的吗?”张队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有,没有?”我不确定。
“有一个,是个秃瓢,还很胖。”张队向我描述。
“有这样一个带墨镜的光头吗?”
“如果仅仅是个带墨镜的光头,我是会上去的。”张队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
“今天发武昌的车都会全车协查,我们再等五分钟。”
五分钟后,车开了,张队接了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他招呼林警官和洪警官,“你们先带毛老师回酒店休息,晚上等我吃饭。我不会太晚,晚上我们还有事。”说完,他让两位警官带我先出站。
四
酒店在天河大道边上,名字叫湖光酒店。我和洪警官住在六楼,窗外看过去,是天河公园的一片湖。这时已是下午2点,洪警官倒头便睡。我躺在床上,床单雪白,内心也白。我强迫自己睡眠却不能够,瞥见床头柜上的包,打开取出《老子》。我不知上次读是什么时候,翻看时十六章折了书角,十六章文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这些文字猛地跳入我的眼睛,刹那间觉得景老师的死冥冥中与这章切合,但她又有哪些行为不合常理呢?
结婚十年却突然离婚?
年近四十一人在深圳打拼?
有儿子却多年不联系?
找个男友小自己五岁?
这些似乎都不合常理,但也不算离奇。总之,我才教书不到一年,她是我来深圳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大家都教数学,每天一个大办公室,又都住一个宿舍楼,平常自然多聊几句。我们都是离开故土来深闯荡的人,我们都是在深圳没根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孤独的人——这一年里,记不清多少个晚上我和她默默的锁上办公室的门,百无聊赖的离开,等待我们的,是宿舍的一张床。她被谋杀致死,能“各复归其根”吗?《圣经》不是说过,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吗?不对,她不是自杀的。
我躺在床上看不进书也睡不着,窗外雨停了,但湿漉漉的,这是南方特有的回南天气。
咚,一朵木棉被风吹落,肥硕的花蒂敲击了一下玻璃,我才注意到,窗外也是一排木棉。
我起身,拿好房卡,轻轻的走出房间关上门。电梯下到一楼,走出酒店大堂,漫无目的。
我就沿着酒店前的一条路走,沿街无非是些小超市,地产中介。我在想在广州的认识谁,想来想去也只是两个高中同学可能在,多年未联系,一时也联系不上。
这条街很长,有几位老婆婆攥着一个床单似的东西游走在街上。一位壮汉用脚蹬树,木棉花一朵朵坠下。我才发现,路旁有两株非比寻常的木棉。这两株木棉的不寻常之处,就在于树干之粗壮,远超旁边其他木棉树。而且其他木棉花基本落尽,这两株却繁华满枝。
走近来看,床单上已经接了许多木棉花,在中心聚集起来,颇有一些分量,赘赘的。壮汉一脚,木棉便落。三位婆婆灵巧地移动,木棉准确的落进床单,至于掉在车道上的,她们就不管了。
看我围观了许久,一位婆婆好心地说:“靓仔,木棉花煲汤啊。”
“哦,煲汤。”我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句,转念又问:“煲汤不能捡地下的吗?”
“你唔知,木棉祛湿的,落地就沾湿气,唔得地啦。”
我听懂了,赞叹广州人对于吃的执着与虔诚。仰头看木棉,深灰色的天空下,老红色特变显眼。
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接起,原来是洪警官,他责备我不该乱走,让我马上回去。
回到房间,洪警官依旧躺在床上。这时我实在很困,也倒在床上把被子捂上。忽然发觉,这样的天气室内比室外要冷。
这一觉睡着了,起来暮色四合。
“毛老师,我们吃饭去。”洪警官说。
我们来到大堂,张队和林警官坐在沙发上等着。依旧是洪警官开车,我们绕进一条小街,在一处大排档前停车。
这处排挡很热闹,红色的LED灯制成的标牌上写着“阿升排挡”。
落座,林警官用粤语点菜。张队和洪警官相互递烟,随即张队也递给我一支,我婉拒了,我从小到大不吸烟。
林警官点完菜,对张队说:“晚上几点过去?”
“T61,十一点半发车,我们十一点过去。”
“唉!”林警官叹口气,“你们老师怎么交这样的男友,搞死我们。”
我以沉默来对抗。
菜陆续上来了。炒生肠、咕咾肉、铁板鱿鱼、海鲜煲、还有一只油鸡,典型的粤菜。这顿饭我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饱,味觉也慢慢恢复了。林警官和洪警官喝了几瓶啤酒,我也喝了两杯。他俩用粤语聊天,我听不懂,就和张队说话。通过了解才知道张队是河北人,中国公安大学毕业到深圳开始是从事文职的。后来他一直想上一线,就调来了我们区刑警大队,一干就是十年。
“刑事案件多发,但是命案不多见。类似这样的案子区里、市里甚至公安部都挂了号的。今天我们追不到回去马上就要网上通缉了。”
“通缉了还抓不到呢?”
“法网恢恢……”
林警官和洪警官喝嗨了,大声地高谈阔论。张队拍拍林警官的肩,凑过去嘱咐了几句。
广州的夜,暖风夹杂水气,灯光也晕晕的。
五
十一点,我们准时来到站前广场。广场上人来人往,还是很热闹。黄色的炽灯照射着,“振兴中华,统一祖国”八个红色大字屹立挺拔。
我们进站后,来到四号站台,T61已经停好。张队走过去和乘警长交接,我们四个人分头尾上车,约定在8号餐车汇合。
我和张队进入1号车厢,这时旅客还没有上车,我们在车厢连接处站了一会,等待着。
上客了,我们看着一位位旅客检票上车,并无异常。也许是已近深夜,旅客多少有些疲惫,很多放好行李就安静的坐在位置上了。
眼见车厢坐满,张队拉着我向前。
“我们今天要跟着车走吗?”我问张队。
“不用,排查一遍即可,车会晚点开出。毛老师,你在后面往前看,盯紧点。”
此刻的我是一天中最清醒的,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长啥样此时都一一映出我眼帘。
走到6号车厢,旅客都已经坐安稳了。有个穿黑色皮衣,头戴鸭舌帽的旅客从车厢那头走过来。张队加速往前走,我忽然警觉起来跟上去。带鸭舌帽的人停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两步,感觉有什么不对,转身就跑。
跑!我和张队都穿着普通衣服,这人怎么觉察的?
来不及多想,张队已经冲了过去,我也急速往前跑。
乘客发现有异常,纷纷站起来看,皮衣男子已经跑到7号车厢的中段,张队距离他越来越近,我则落后了大概六七米。
这时,八号车厢的乘警长听到了动静,从那边围堵过来。皮衣男子眼见被两面夹击,迅速的钻进七号车厢的厕所,并反锁了门。乘警长和张队堵在门口,乘警长想掏挂在腰上的枪,张队把他按住了。张队退后半步,一脚踹门,没开,又来一脚,门开了,这时我也赶到了厕所门口。
皮衣男子身子大半已经钻出车窗,但车窗空隙不够大,他肚子有些卡住了。张队粗暴地把他的腿狠狠往后拽,硬生生地把他拖回到厕所。狭小的空间被他俩占据,张队把皮衣男子的头按在小小的洗手池里。随即掏出手铐,把他的一只手铐在了厕所的钢管上。回头冲我喊:“过来看看是不是!”
我凑向前,张队拽着皮衣男子的头发把他的脸扬起来,我有点不敢看。
“看,是不是!”
皮衣男子的脸在拖拽过程中被刮得留下几道粗长的血印,鼻子被按压得变形了,赤红的血混着洗手盆里污浊的水,面目全非,一时间我脑海里泛出的是路上被碾压的木棉。
我鼓起勇气凑上前看,但是也实在看不出,眉目间有点像,但又好像不是。我努力回忆着前天晚上酒桌上他给我敬酒时的样子,但我脑里浮现的,却是金黄澄澈的浮满泡沫的凝结着水汽的啤酒杯的样子。
这时旅客渐渐围拢过来,张队解开手铐,把皮衣男子两只手铐住,说了句:“先带下车再说。”
下了车来,洪警官和林警官对着打印的相片仔细比对。搜这个男子的身,身上除了一沓钞票,其他的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张队冲男子喊。
男子的血顺着脸滴下来,张嘴,上面门牙断了一小截,舌头也在流血。
啊~~~!嘶吼发自心底,皮衣男子发疯似的拿头撞向张队,林警官和洪警官急忙把他拉开。皮衣男子不依不饶,困兽犹斗。
站前派出所的警察来了,把皮衣男子带走,张队跟着一起去了,我们三人开车回酒店。
深夜的广州灯光阑珊,车上,林警官问我:“老师,这人是不是姓张的?”
我一时语塞,咬咬唇说:“看不清。”
“叼你老母。”
我更不想说话了。
回到酒店,洪警官直接睡了。我洗了澡,站在窗前,凝视窗外路灯下的木棉树。
房间里并不安静,楼下夜总会的声音震得房间直响。洪警官终于受不了,起身打电话给总台,又是一通粤语粗话。
震响一直持续,直到天明……
早晨,天空还是灰的,广州的天空好像一直是灰的。
洪警官开车,林警官坐副驾驶,我坐在后排,驱车回深圳。他俩一路用粤语聊天,与我无话。不知转过了几个广州的高架桥,高架桥上,能见度不高,远处是灰色的雾霾。我们没有再走广深,通过沈海高速回到深圳。
再见,广州......我的25岁生日留在了这里,这个生日是灰色的。手机上,九个未接来电,全是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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