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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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一点也不冷，尽管高高挂在天上的太阳朦朦胧胧的，但它仍然像春天一样温和，大家都纷纷出门享受这难得的冬日阳光，女孩们也都脱下厚重的棉衣换上了漂亮的花格裙子，牵着男友的手，漫步在斑斑点点的阳光里。
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到家乡。走在这条绿荫道上，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暖融融的阳光可以从树荫间投下来洒在身上，风吹着油绿的树叶摇曳，哗哗地响，这一切都美好的让人舍不得迈步子。我走得累了，在路边找了个长椅坐下，仰头看着澄澈如洗的天空，等着故人相逢。
荷叶般的裙摆在惠风中起落，唐多令来了，她踩着高跟鞋站在路边，像树苗一样笔直修长，她是一个会让人怦然心动的女孩，在阳光里她的肌肤显现出玉石般的质感。看见她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臂和我打招呼的样子，我开心的笑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感溢于言表。
她像只轻盈的小鹿，一蹦一跳地来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拉起来抱住不停地拍打我的背，搞得我喘不过气来，连忙推开了她。
“嘿嘿嘿，好久不见啦小墨，四年了，终于舍得回来看姐姐了。”我看见她嘴角带着恶意的笑，苦笑着摇头说，“我给你打过电话的，可你总是关机，消息也不回。”
“嘿嘿这个怪我。咦？你长高了不少啊！在学校有没有交到女朋友啊？”唐多令凑在我面前踮着脚，发梢上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味，就像小时候闻到的，阳光晒着露水的味道，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刮在我脸上。我看着她带笑意的眸子呆住了，任由她伸手对着我的头发一顿乱抓，然后看我顶着一头“鸡窝”的滑稽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真好啊。”我失了神般喃喃地说，任由头发纷纷扰扰也懒得整理，只是安静地看着阳光里的她笑靥如花，恨不得永远留住这一刻，不忍心再看见那晚声泪俱下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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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在他的《悲惨世界》里写过，真正爱情的最初症状，在青年男子方面是胆怯，在青年女子方面却是胆大，这似乎不可解，其实很简单，这是两性试图彼此接近而相互采纳对方性格的结果。
我和唐多令已经相识了大概十年。在她面前，我总是胆怯的像个小孩子，自幼强势的她便理所当然的当起了大姐，在学校里她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初中时我受人欺负了，是她找了一帮人替我出头，撵着欺负我的人满街跑；高三时的我因为一场大病在医院休养了一个学期，卧病期间她天天来医院照顾我，用自己宝贵的复习时间来替我补课，因为她竭尽全力的帮助我才没有落下那一学期的功课，也多亏了她我才能考上一所大人们口中优秀的大学。
高考是每位家长心里的一道坎，唐多令的父母也不例外。高考当天，枕戈达旦了一晚准备奔赴“战场”的她，亲眼看见从外省打工回来替自己加油助威的父母因为疲劳驾驶在考场外出了车祸。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给人看。因此之后的她常常用这句话在我面前自嘲，那时候的她对于父母离世感到无穷的愤怒，悲伤和沮丧，这也许就是一种悲剧的态度吧。
她没有再去参加高考，考上了也没钱去读大学，备受离别之苦煎熬的她还要打电话给远在他乡的爷爷奶奶报平安，不敢把这噩耗告诉两位老人，只能骗他们说一切都好，高考顺利。那么喜欢读书的女孩在一天之内失去了这世上最爱她的两个人，只剩我陪伴她，在借钱筹办的葬礼上紧紧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她。
也是那晚我才发现，原来没人可以一直坚强下去，再强势的人也一样，谁都会有脆弱似婴儿的那天。
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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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我来这里干嘛？”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花店。
现在是下午三点，这间“信心花舍”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温软的阳光填满，门口边的草坪修剪的郁郁葱葱，原木色的地板上零零散散的花瓣随风滚动，我随着唐多令走进这家花店，被芬芳馥郁的花香包围着，仿佛一脚踏进了花海里。
“当然是我要带你认识一个人呀！”唐多令扭头冲我龇着小白牙，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地跑向坐在柜台那里低头看书的男人。
“看什么书呀这么认真？”唐多令拍了拍他的肩膀，歪着头看他，那张素净美好的脸上笑容明亮如霜雪。
“唔，我在看杜拉斯的《情人》，挺不错的。”男人抬起头推了下眼镜，疑惑地看着我，“这位是？”
“嘿嘿他是我的好朋友徐京墨！”唐多令说完开心地原地转了一圈，荡起的裙摆像盛开的蔷薇花，“小墨，这是花店的老板，苏煊！”
听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贫穷，咳嗽和爱，你想隐瞒却欲盖弥彰。
我看见介绍苏煊时的她，眼里全是化不开的浓浓温柔和爱意。
那一刻，悲伤坚硬得近乎实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心隐隐地抽痛，仿佛冬天啜饮雪水。
我就像一个被唐多令牵着在天上飘荡的风筝，而另一端的她突然就松开了牵着线的手，任由我随风远去。
互相认识寒暄过后，唐多令带我到花店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里请我喝咖啡。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小口品尝着杯中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充斥着口腔，难以下咽。
“这就说来话长啦。”唐多令双手托腮，歪着头思索，双眼眯成了月牙儿，我看见她带着笑意的脸上有红霞一路红到了打眼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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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唐多令的叙述，我了解到在我离开家乡去上大学后，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她卖掉了手机以及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开始四处寻找工作养活自己。那也许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了，无人与她说笑聊天，也无人陪她同甘共苦，只有她一个人在夜里独自舔舐伤口。我现在都想不通她一个女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她够幸运，遇见了苏煊。
那天晚上，唐多令刚刚下班，走在路边的她听见草坪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好奇地跑去拨开草丛，看见里面卧着一只瑟瑟发抖的乳白色小奶猫。善良的唐多令立刻就想将它抱回家养，可转念一想，自己都已经饥寒交迫了，小家伙跟着自己不是遭罪吗。于是，她抱起小奶猫，鼓起勇气走进了离这最近的地方——苏煊的花店。
苏煊是信心花舍的老板，听唐多令说，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对店里的花草温柔，对街边的流浪动物温柔，对需要帮助的人更温柔。
这样温柔的苏煊毫不犹豫地答应收养小奶猫，不仅如此，他看见唐多令面黄肌瘦的模样，还主动提出让她留在花店里上班，为她提供吃的和住的地方。
就这样，唐多令有了一份新工作，还多了一个温柔的老板。在唐多令还沉睡在梦乡里时，苏煊早早地起床，在厨房里为她准备了简单却营养丰富的早餐，唐多令起床后吃着煎蛋和三明治，喝着还在冒热气的牛奶麦片，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铺满一层温暖的光色。
正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给了那时的唐多令莫大的体贴和安全感，带她走出了那段最为孤独绝望的时光，他的温柔里，藏着真正的善良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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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爱他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啊，没有他你可能都见不到姐姐我了！”唐多令突然苦涩地笑了起来，“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一个人的时候，我天天晚上都会做梦，梦里一片火海，爸爸和妈妈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他们满脸都是血，却还是强忍着痛对我说‘多多有没有想爸爸妈妈呀？’我哭着说想，冲上去抱住他们，可他们转眼间就不见了，又只剩了我一个人呆坐在那片火海里......从那以后我很怕黑，晚上睡觉都是开着灯睡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做那噩梦，被惊醒后，没人可以安慰我，抱着我说别哭有我在呢，一个人都没有......我只好蜷在被子里哭，那种孤独的感觉好可怕，就像悬浮在空无一人的宇宙中心，我哪怕是再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地求救也不会有人听见......”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了，趴在桌子上轻声哭着。
“唐多令，我.....”我的声音变得干涩又空洞，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在她茕茕孑立时陪着她，哪怕是在她累得快要瘫倒的时候扶她一把给她点温暖也是好的......我居然还天真的以为坚强的她在那夜之后已经重新振作了起来。
“后来，苏煊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很轻松就撕开了那无穷无尽的黑暗，背负着光辉将我拯救出来，很温暖，就像蜡烛......”唐多令抬起头擦干眼泪，声音清脆有力，一字一顿，“我发现我爱上了这个给我温暖，照耀着我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墨色的眼睛里悲恸欲绝，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勉强地笑了笑，从坐上火车到现在积累已久的疲倦从心底像潮水一样爆发出来，累得我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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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算我再爱他也没用......”唐多令沉默了几秒钟，“苏煊他已经有爱人了.....”
“什么？”我呆呆地看着她，那颗心却缓缓地回到原位。
“你知道什么是‘信心花舍’么？那是陈奕迅的一首歌的名字。信心花舍，特殊为你开铺，这是苏煊对他爱人的爱最形象的表达，可他其实也和你一样呀……”唐多令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无悲无喜，“他就是这家花店的主人，他害怕这份感情的投入得不偿失，所以将花店开在了这座城市的角落，给自己一份信心，希望某一天可以鼓起勇气，将花店里最美丽的花，连同自己最真挚的喜爱一起送给那个女孩，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我愣住了，低下头悄悄地抹去眼泪，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了。”
“对呀，你根本不懂得如何藏好自己的心事……”唐多令双手托腮，“像你这样的小男孩大多数都会懵懵懂懂地爱上比自己大的女孩，只要她够漂亮，就可以有一千个理由爱上她，也许是她风情万种，也许是她活泼开朗，也许是她恬静贤淑……可这些都不算爱，所以我想干脆就在你生活里当一个过客好了，我对你再好最后也会走的。”
“过客……”
“对呀。总有一天你会在疲倦不堪时，看见某个漂亮的小师妹，然后一眼就爱上她，你陪着她，看她在你身边变得风情万种，活泼开朗或者恬静贤淑，那时候的你再对我说姐我原来爱过你的，我也只会一笑而过，这就是过客。”唐多令看着我，神色悲戚，“就像苏煊于我，也只是个过客罢了。”
“不……”我低声喃喃，“不是这样的……”
“其实也怪我不够干净利落，不敢当面讲清楚怕尴尬，拖了这么多年才说。”唐多令沉默了很久，轻轻地起身离开，“再见了小墨。”
“唐多令！”我霍然起身，像只炸了毛的猫，冲出去有力地抱住她，呆呆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和着阳光透出发酵的暖意。
唐多令呆在原地任由我抱住她，全身都在轻微的颤抖，我看见她漂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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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唐多令离开了，我找遍了整座城市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直到一周后我收到了唐多令寄给我的信才知道她已经放下了所有曾经放不下的，轻盈地离开了这个令她伤心不已的城市，去世界各地旅游，散心。
也许她早就该赶走我了，不然我一定会越来越依赖她，这对我们两个都不好。
可她太善良了，总是不忍心拒绝我，她怕她走了之后我会一个人偷偷地嚎啕大哭，却没有人来听我的哭声，就像遇见苏煊之前的她那样。她指望着有一天我会变聪明，不在她这棵歪脖树上吊死，而是去遇见，一片森林就在前面等着我，她希望我懂得这世上不只一个女孩值得我喜欢，我现在喜欢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以后的路还那么长，她想我开开心心地奔跑，遇见好多漂亮女孩，妩媚的傲娇的可爱的腼腆的应有尽有，没必要在老歪脖树上固执纠缠，没有遇见森林的时候，才是人们对歪脖树最用心的时候。
她放下了心结，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她需要苏煊，但苏煊不需要她。
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需要唐多令，但她不需要我。
可我仍然不能像她一样放下这份感情。
尽管我们互相离开彼此的生活，但生活仍然在继续，她不必为我刻意停留，只剩我停在原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在一片花海里起舞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像是飞鸟扇动的翅膀。
就像《洛丽塔》里写的：我望着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我最爱的就是她，可以肯定，就像自己必死一样肯定。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我只望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