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九月里一个温暖的晚上,哈佛大学里所有的时钟都在报时。埃尔金•史密斯学得累了,站在怀登纳图书馆的台阶(宽阔的、罗马式、不方便的台阶)上,眨着眼睛望向远处,因为据说这样能让角膜及视网膜恢复一下。他在想事情,但不是想学习上的事,而是在想恋爱、崇拜一个女生、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她脚前会是什么感觉。他鄙视自己,因为他担心自己无法表现出热忱,而他相信只有热忱的人才配得上,其他方面全是肤浅的。他选修了英国文学、德国文学和意大利文学,还选了历史——古代史以及中世纪史——每一科都充满了事例,感觉那些事例在嘲笑他,因为它们似乎说人生的意义、存在的巅峰、事件的核心,都是某种确定无疑的情感,他却对那种情感是陌生的。对那种感情,他很可能过于理智。因此,他站在怀登纳图书馆的台阶上,因为渴望而变得极为失常,似乎只是因为重力,才让他没有散架。
他长得很高,六英尺三英寸,又瘦又高。他的头小,头形古怪(他的室友迪米特里有时说他长得就像一块楔形奶酪),鹰勾鼻子。他想在比较语言学领域当一位教授,他也崇尚美。他一天到晚都在学习,有时会对自己多么用功感到吃惊。他看电影会哭这件事出了名,他也不算缺乏运动细胞。
不知怎么,他变得相信自己是个怪人,只有怪怪的女生才会喜欢自己,那些根本无法把眼光放得更高的让人同情的女生,这让他自尊心受损。
然而命运让他就在这天晚上,看到一位女生走上怀登纳图书馆的台阶。她中等个头,黑色短发;她穿一件浅色短大衣,在她身后飘了起来,因为她走得很快,几乎是跑,但又不完全是跑;她额头的曲线和她的眼睛让他心旌荡漾。她很漂亮,仪态极佳,有种十分健康和自傲自满的样子,让埃尔金叹了口气,他想到这位不是那种怪女生,她能给她喜欢的任何一个小伙子(以及他的自信)带来难以描述的好处。她正是属于那种女生——远非不快乐,而是万物皆备于我的那种——他相信她绝对不会喜欢上他。
她把书本抱在胸前,埃尔金的目光跟随她上了台阶,他的鼻孔因为激动而张大。她走过去,消失在怀登纳图书馆里。
“肯定会是在今年,”他看着天空想,“既然我就快十九岁了。”他伸出双臂,树上的叶子(随着秋天来临,已经开始变干)在微风中簌簌作响。
后来的几天里,他又想到过那个女生一两次,但是直到两星期后,当他在拉德克里夫学院在卡博特堂举办的舞会上他再次看到她时,对她的渴望才算扎下了根。那是一间照明不佳的公共交谊厅,一对对舞伴几乎在是黑暗中不知疲倦地跳舞。埃尔金正在跟帮他学德语的一个女生在那里摇摆(他跳舞跳得不好)时,看到了在怀登纳图书馆见到过的那个身影。下首舞曲开始时,他穿过一对对舞伴去找她,要从别人那里把她抢过来,但是走近她时,他转身走到墙边,在那里调整呼吸,意识到自己是吓坏了。
这次对他打击极深。知道自己害怕那个女生,他又对她充满了渴望,就像那些觉得自己是懦夫的人渴望参战,好证明自己并非懦夫。要么是出于别的原因。那个女生貌美惊人,她的样子中有种年轻、骄傲、纯洁的感觉,令人心动。
但是无论原因何在,他的确开始认真地想她。他读书时每次遇到遇到某些词(“爱人”是其一,“美丽”又是一个,其余的你可以猜到)时,她都在五彩云端冉冉升起。他写了篇论文,关于“吟游诗人作品中无望得到之爱人”。他去上课走过校园时,他的眼睛紧张地转动,从不歇息,在每条小路上一张一张脸看过去,希望能看到她。事实上,他走路去上课时,显得很是魂不守舍,以至于他的朋友问他感觉是不是生病了,这让他感到开心,这样过了头一两次后,他回答说他的确是,他害了相思病。
晚上去餐厅吃晚饭之前,他会穿上浴袍,溜去亚当斯宿舍楼的地下游泳池。在那里,在木梁下,他会生气地从泳池的一头游到另一头,越游越快,直到胳膊感到酸疼。然后他会去冲个凉水澡。
他睡觉时,梦到了大屠杀、马和开得飞快的汽车。他去看法语电影,把膝盖在前方座位上磨。他嘲笑自己,决定戒掉这个荒唐的习惯,不要一天到晚去想他还没能结识的这位女生,但不是很成功。最后他向自己承认爱上了她。一天夜里,他躺在自己的下层铺位上,迪米特里在他上方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的眼里涌出泪水,因为他很傻,的确渴望那个女生。他只见过她四次,两次是前面提到的,两次是另外的。
在让自己安于一种永远渴望的状态后——这是在效仿但丁——他感觉平静了一点,用一种悲伤的学者式眼睛来看待世界。然而这种平衡未能持续很久。十一月时,迪米特里开始跟拉德克利夫学院的一个名叫费利西亚的女生好上了。高年级学生下午可以带女生去宿舍,只要他们为她们在校警那里登记,那位校警坐在宿舍大门口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走的时候再登记。总是有可能校警会来宿舍查房,但即使在昏暗的十二月的下午,穿得严严实实的迪米特里还是会去怀登纳图书馆寻找埃尔金,要他六点钟后再回去,因为迪米特里要带费利西亚去宿舍。埃尔金会坐在他的书本前,麻木得看不进去书,他的上唇和前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有一次他回到房间,发现迪米特里躺在壁炉里的火堆前面,用来烧火的,是迪米特里的课堂笔记。“哦,天哪,我真讨厌你那张丑陋的面孔!”迪米特里说,可是埃尔金懂他的意思:此时,是埃尔金而不是费利西亚是件大不该的事。他踮着脚走过房间去挂好外套,然后又踮着脚出来。
一月份,就在刚考完试后,埃尔金因为流感而病倒了,他浑身无力。病好后,他感觉自己被清洗和净化过。他几乎没怎么再去想那个女生。
但是二月里一个阳光灿烂却寒冷的早上,埃尔金看到她站在塞弗尔大楼前面。她穿着蓝色长筒羊毛袜,正在跟一个身穿浣熊皮大衣、一脸青春痘的男生聊天。埃尔金突然转身进了塞弗尔大楼,在走廊上一直等到铃响。那个女生进来了,埃尔金跟着她上楼进了一间教堂,他坐在离她有三排的地方。那是布什教授开的十七世纪玄学派诗歌课。那天下午,埃尔金去申请并得到了许可,从维多利亚时期小说转到了那门课。
埃尔金坐在亚当斯宿舍楼前面的台阶上,用手捂着脸。“天哪!”他对自己说,“我爱她。”他现在想知道他跟她最终会有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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