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越来越意识到我的生活已经糟糕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在时光的催逼之下,我与我的同龄人已经不得不面对真实的生活,我们再不能用年轻作为挥霍时间的借口,也无法凭借年龄的优势而沾沾自喜。我们这一代人还没来得及接过上一代人传递下来的火炬继续辉煌之路,下一茬人已经以他们特有的敏锐、自信以及对生活的另类见解迎头赶上。现在,我不得不用更为沉重的眼光注视着他们——一群自我感觉极为优越的年轻人。
这群年轻人站在我的面前,彬彬有礼,面带笑容向我推销他们的知识——纳米。“知道纳米是什么吗?这个世界因为纳米技术的出现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很多人们奉为至理的真理将逐步显现出谬误之处,而人类长久以来没有认清的大千世界将精确无比,这么说吧,纳米就跟显微镜似的,道理差不多,这样好理解些……”一个带着墨镜染着黄毛的小子喋喋不休地向我卖弄。看着面前这群半生不熟的新新人类——我只能用半生不熟来形容他们,用老人的话说毛还没长齐呢——我甚为后悔一时失察为了混顿饭跑到这地方被群宵小围攻。说实话在这群家伙面前我的确感到惶恐,纳米这词经常过耳,往深了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早知道当时稍微集中一下注意力,也省得这时候受屈了。我转头四顾想找个借口溜掉,而我惟一认识的人李灿早不知道跟他的小情到哪儿起腻去了。我被逼急了,只好打断黄毛小子的喋喋不休,问他卫生间在哪,黄毛小子倒是被问得一愣,一时没从刚才亢奋的状态中走出来,白了我一眼跟其余的人继续侃,我转身仓皇逃窜。
今天的聚会是为了李灿的女朋友过生日。
下午在单位打了半天的扑克赌晚饭,打着打着孙力偷牌作弊,我不乐意了,结果弄得不欢而散。我知道他最近急着跟新欢如胶似漆,不陪我不是,陪我也是魂不守舍,反倒没意思,便放他回家去了。下班后在大街上转悠的时候才有些后悔,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全世界人忙碌着从我的身边穿梭而过往家里奔,而我却有家归不得,虽然回家里也只是泡方便面,但也比在街上跟没头苍蝇的瞎转悠好,问题是前些天与小雨出了些状况,她这几天正围追堵截我要跟我好好谈谈,我是真的腻味她那一套哭天抹泪的招式了,到了关键时刻一哭二闹还真搞不定她,我决定躲她几天,即便是投降也得抻她些日子,给她点教训,别以为我心软。
就在我惶惶无助的时候,碰到李灿与一帮人呼啸成群横着走过来。李灿在整个一群人中鹤一般的独立,与其他的人格格不入,我琢磨半天才找出原因——比起身边的人他成熟得老了点。我与李灿小一年没见了,以前没事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厮混,形影不离,就差斩鸡头拜把子了。后来有一阵他忙着倒买倒卖干大事业,不怎么待见我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主,慢慢就远了。我们在路上寒暄了几句,他一看我这个点儿在街上转悠肯定没什么事,对我说:“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得了,今天我女朋友过生日。”我在人群中巡视一圈,没见到以前见过的那女孩儿,知道那已经是旧黄历了,早换了新欢了。新欢是一个挺水灵的女孩儿。在泡妞这点上李灿的道行颇深,满嘴跑火车,甜言蜜语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他。我假意推辞,李灿对我的套路熟悉得很,大笑着拍我的肩:“咱们就不玩那些虚的了,说实话,久没见你了还真有点想了。”又偷偷俯在我耳边说:“正愁跟那帮小子没话呢,正好碰上你了,跟我走得了。”拉着我回头招呼那帮人接着走,边走边问我辛阳和孙力他们的近况。他问的那两个人都是旧日在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党。我说:“我也有日子没见辛阳了,孙力倒是天天见,老样子,刚离完,正跟新欢甜蜜蜜呢。”李灿发牢骚:“现在也不知道都怎么了,成天也不知道忙什么,忙得连叙旧的时间都没有了。听说你也辞职了,做什么呢?”我笑着说:“没说跟孙力天天见么,我在他那间公司呢。”李灿明白了:“什么都倒腾,除了不贩卖人口。”回过身来指着我给那帮人介绍:“这是我哥们——陈果,我们十多年了。”他说完就有人冲我点头。我一看这帮人就眼晕,穿的那叫一个花哨——也有人说是个性,后来才知道都是IT界的精英。
一通豪饮之后我们就跑到一个歌厅唱歌。有几个抻着嗓子嚎了一通生日快乐后纷纷跑到大厅去蹦迪去了,我看看表,还早,怕回去被小雨堵着,只好跟几个没跳舞的人在一起说话,结果被几个家伙围在一起侃纳米,把我侃晕了。
我抽身出来四处找李灿,发现屋里除了正神侃的那几个家伙还有两个女孩儿在唱歌,说是唱也不对,应该说是哼哼,跟催眠曲似的。这歌我听过,是一个叫莫文蔚的香港女星唱的,叫《盛夏的果实》,有一阵子红得不得了,大街小巷回荡不绝,比起她的歌来说,我对她惟一的印像就是她演的白骨精,挺勾人的。我闲着没事坐在旁边听,听着听着犯困,差点睡着了,曲终强打精神拍出点掌声来。
唱歌的那女孩儿转头看我:“你来一首?”我觉得眼前一晃,那女孩儿的眼神中仿佛透露出一种淡淡的蓝色,像我许久以前曾经见过的一双眼睛。我觉得似乎很面熟,在哪见过她?我摇摇头,或者在街上遇见过也说不定。我欲推辞,但被那黄毛小子侃纳米侃一肚子气,倒想发泄一下了。我问她:“有《大浪淘沙》么?”她一愣:“谁的歌?”我说是毛宁,她听了跟另一个女孩儿一起翻着歌本找,好一会儿一声欢呼:“找到了!”
《大浪淘沙》一直是我的保留曲目,朋友听我唱过之后都说这歌被毛宁唱糟蹋了,虽然说的是玩笑,但我自己也感觉唱的是不错,我喜欢那歌词,有唐诗的味道,上学的时候我迷过一阵子唐诗,唱这首歌的时候特别能把握其中的意境。歌被我唱得荡气回肠,深情悠扬,那几个小子也停了嘴,过来一起听歌,一曲唱罢,掌声四起。眼睛淡蓝的女孩儿回头夸我:“你唱的跟毛宁有一拼。”我笑着说:“他们都说毛宁唱的不如我。”那姑娘抿嘴一笑:“你不是从小时候就开始唱歌了吧,音色很准啊。”我很有些意外:“这也看得出来?我小时候就是少儿合唱团的领唱。”几个小子哄我:“再来一首!”我又唱了一首毛宁的《涛声依旧》,把他们都听傻了。
玩儿到尽兴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出来的时候李灿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靠在他的小女朋友身上与我握别。他的脸色煞白,看得出来喝多了。眼睛淡蓝的女孩儿眨着眼睛取笑李灿的女友、好像是叫小静的女孩儿:“今天又是我一个人漫漫长夜无眠了。”小静脸红扑扑地笑:“给你放假了,找个人一起漫漫长夜吧。”眼睛淡蓝的女孩儿伸手呵她的痒。
我们一群人与李灿分道扬镳。走了一会儿他们几个人各自组合决定好去向后问我往哪个方向走,我对他们说:“你们走你们的,我跟你们不是一个方向,我住华新小区。”眼睛淡蓝的女孩儿稍一犹豫,对那几个人说:“你们别拐弯送我了,我跟他一道”。那几个人也没客气,对我说:“那就把她交给你了,要送货到家才行啊。”说着嘻嘻哈哈地打车把我们塞了进去。
车在风中奔驰。临街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街上雪亮的车川流不息,犹如一条快速流动的明亮的河,霓虹灯斑斓的光影映在我身边的女孩儿脸上忽明忽暗。
我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问:“你住在几号楼?”她说:“六号楼。”我笑着说:“我在九号楼,咱们离得不远,没准偶尔就迎面而过,只是不相识。”
她也笑了,眼睛在黑暗中像猫一般地发着光:“我们搬来没多久,我是说我跟小静住在一起,所以咱们见面的机会应该很少的。”
“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没准天天都能见到呢,你家不是这的么?”
她没做声,笑笑点头。
“你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了就是不成了,丁宁还是杨薇?赵丽静就是李灿那一位吧?”
她转头看我一眼说:“你的记性说好不好,说坏不坏。”顿了顿,她说她叫丁宁。
我拍手说:“我猜也应该是的,这个名字就应该是你的。”她奇怪地问为什么,我想了想:“也没什么道理,感觉应该是,这个名字很衬你。”
“是么?我倒没什么感觉。”她说,“都叫了二十多年了。”
我不同意:“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我对自己的名字就不满意,没看见人光听名很多人都以为我应该是一个女的呢,就因为这事小时候点名我还被人家笑哭过,回家跟我妈就不干了,非要改名不可,结果没改成一直叫到现在。”
她低声笑道:“陈果,陈果,挺中性的啊,没什么不好的。”
我叹道:“好不好的也只能这样了,在这事上咱们没什么发言权,跟旧社会娶媳妇一样——父母做主。”
丁宁听了一笑:“你还少了一句‘媒妁之言’呢。”
说到这里车到地方了。我们付账下车,丁宁坚持给我另一半车钱,被我坚决拒绝了:“即便是咱们不认识,同坐一趟车也不能让你付钱,这跟钱不钱的没关系,是缘分,跟同船渡一样,何况咱们还算是熟人吧,怎么着也不能让你掏钱啊,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我的,哪怕你过意不去以后请我吃饭呢。”
丁宁说:“你也太会算账了,舍小头赚大头,你学会计的吧?”
我开玩笑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啊。对了,我给你留一电话,有事你找我,公事就免了,生活上的事搬个大件打打老鼠什么的尽管找我。”我拿出笔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张纸,她伸手说:“写手上就成。”我写完了吹吹墨迹,闻到她腕间隐隐的清香,一阵销魂。我没有要她的电话,或者,她并不想给我吧。
我有些怅然:“我送你上楼吧,太晚了。最近治安不好。”其实我没安什么好心,想知道她住哪儿,我估计这点小伎俩也瞒不过她。她没说话,等于默认。我们默默地向小区走去,没走几步,过小区门不远的灯下站着一个人——小雨。我心里一沉,暗暗叫苦,到底还是被她给逮到了,不过也有一点感动,这世界上,能在这个时间在路上等我的人毕竟不多。看着灯光下的小雨,我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丁宁见我站住了,有点诧异,也跟着停住,问我怎么不走了,我低声说等一下,然后抬头强笑着对小雨说:“你稍等我一会儿,我把她送到家回来咱们再说。”
小雨不答我的话,只是沉着脸打量丁宁。丁宁看出来我与小雨之间有事,忙说:“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能行。”说着就走。我跟上她坚决地说:“我一定要把你送到楼上,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朋友们了。”丁宁连忙回身拦我。这时候小雨不阴不阳地开口了:“戏演的多好啊,一个要送的一个不用送的,是不是我耽误你们一起回家了?陈果,这就是你的新欢啊?不错,旧的还没散呢,新的就到手了。”
我一听,坏了,她这是把事想拧了,忙解释道:“你别胡说,这是李灿女友的好朋友,吃饭的时候碰到,一起回来的,我们也是今天才认识的。”我发现我一解释更加乱了,果然,小雨尖刻地说:“刚认识就跟你回家来了,你们得算是一见钟情了吧?”
女人的嫉妒心啊!我哀叹,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我看丁宁,她的神色显得非常尴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对小雨沉下脸:“你有点涵养,事情没搞清楚就瞎猜,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哪儿跟哪儿啊。丁宁,咱们走咱们的,别理她。”说着我拽着丁宁要走。丁宁站着不动,慢慢地说:“这样我倒不能走了,这样不清不白的我走得了么?我的家就在六号楼,钥匙在我的手上,咱们可以一起上去看看,如果还有怀疑,我可以给李灿打电话,他的证明总还是真实的吧?”小雨一脸的不屑:“你就是住在这里也说明不了什么,而李灿,你们不过是一丘之貉。”
丁宁犹如挨了一闷棍,睁大眼睛看着小雨,然后回过头对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而我也被小雨气昏头了,她已经不可理喻了。我勃然色变:“不许你胡说八道!别说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有关系也犯不着你什么事!就看不上你这没深沉的劲儿才不理你了,你还以为怎么着呢。”小雨的脸上一阵红白交替,张嘴说出一句只有在武侠小说中才出现过的一句词语:“狗男女!”我被彻底震惊了,张大嘴跟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猛然间怒从心头起,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了,挥手给了她一巴掌。小雨捂着脸,目光狰狞:“陈果,你敢打我?你狠,你给我记着!”说完转身飞奔。我相信,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在那一瞬间我已经被碎尸万段了。我不知道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小雨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还没有从刚才的混乱中清醒过来。丁宁推我一把:“你赶快去追她,别让她做出傻事来。”我心一颤,一个被妒火棼心的女人没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我歉然地看着丁宁,羞愧得无地自容:“真对不起,让你受了无妄之灾了,平时她不这样的,谁知道今天哪根筋不对了,我代她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找机会一定让她亲自向你道歉。”丁宁一笑说:“没什么,你快去吧,别让她走远了,好好哄哄她就没事了,女人识哄的。”我迟疑道:“你自己回去可以么?”丁宁跺脚:“你怎么这么罗嗦!以前没你的时候我还不回家了啊?”我一想也是,转头去追小雨去了,再回头时,看到丁宁的身影依然站在原地,路灯拉开了她长长的身影,与我相错而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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