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说起十七世纪欧洲的巫术迫害更熟悉。对于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倒没什么了解，影视作品中很少涉及。孔飞力教授的《叫魂》正是讲述了中国十八世纪的这场影响人口超过两亿的清剿妖术案。
欧洲的巫术迫害和中国的妖术清剿案完全不同，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事件发生在满清政权统治下的中国，同时它无关宗教，更是因为看完这本书之后你会发现这场声势浩大的事件竟然是一场闹剧。
了解这场闹剧的意义不大，但是了解这场闹剧背后揭示的意义让我大开眼见。你会看到弘历（乾隆）、官僚、平民围绕叫魂案形成的不对等的三角，每一方都各自为其赋予意义，也发生了意义从上至下的转移。这场清剿冤案的发生是这个三角中各方的支配制衡共同决定的。
我先试着描述一下这场妖术大恐慌。弘历在位的1768年春，首先传出江南地区德清县的吴姓石匠在修缮水门和城墙时，借用活人名字以利用其精气来使木桩打入河底，不然木桩很难打入。之后的几个月在一些省份陆续传出有些僧道和乞丐先把人迷晕，再剪人发辫。甚至在京畿地区也有类似案件。剪辫者被抓到官府，在严刑逼供下“承认”其受人蛊惑，幕后推手藏在江南一带。““叫魂”指的是术士们通过做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发或衣物，便可使其发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灵魂精气“
弘历对此事尤为警觉，将剪辫与剃头（对满族这个外来政权的承认）直接联系起来，定义为谋反，并下令各省官员必须严查，抓住罪魁祸首。当然这场清剿以失败告终，因为根本没有大BOSS。有些官府对嫌疑犯施以重刑，为免皮肉之苦的嫌犯开始编造故事，说出“同党”；也有案子是因为争夺家产或者一家寺庙嫉妒另一家寺庙香火旺盛而借此造谣陷害。清剿于1768年秋以弘历的一纸公告结束。
说它是闹剧显得过于轻松，实际上它是一个承载着太多意义的事件，为了理清它代表的意义，我画了一个关系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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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来看弘历和官僚，也可以说是君主专制和旧官僚体制。看起来他们是同盟、共谋者，实际上存在着竞争关系。对于弘历来说，整个官僚体制实际上削弱了他的专制和王权，他成了整个体制的一个环节。各种规章制度形成的常规治理更是削弱了他的绝对控制，官僚制度形成的关系网络让他恐惧。“君主不得不用成文法规来约束成千上万的为他服务的官僚，以确保他们每个人都按照体现他的利益和安全的行政程序行事。与此同时，他对于如何保持自己的特殊地位、超官僚权利和自主性，也会理所应当地感到关切。结果，他不得不持续斗争挣扎，以避免自身的官僚化。”
“弘历看待官僚体制时，他的习惯用语产生于他内心最深层次的忧虑，及常规化和汉化。”常规化是担心自己的专制权力被削减，汉化关乎满清政权的安危。江南文化的“毒害”是汉化的代表，对于这个忧心忡忡的外来政权，听说江南地区藏着幕后推手该是有多大的危机感！
弘历日常的抵制途径有两个：一个是在各省安插眼线，通过非常规渠道把握天下的情况。另一个是通过官员的觐见等建立君主和官员的个人关系，君主赐恩，臣子知恩。某些省份的割辫案并非当地行政长官直接上报，而是弘历运用非常规渠道得知的。因此他气急败坏的骂他们疏离职守，为“不知恩之物”，并且不断施压。
这种情况更是让弘历对于官僚机器的反感加深。那么利用这场恐慌，来发泄自己的挫败感和愤怒似乎理所当然。“他难以打破官僚体制的自我满足、常规裹足的积习。君主要维护巩固自身利益，就必须不断诉诸于专制和无常的权利，而提出政治罪指控则是使用这种权利的最佳时机”。因此，他将割辫案定义为谋反。“留辫一事系本朝制度，剃去发辫即非满洲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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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弘历我们来看官僚。这个事件里官僚做的事就只有四件：知情不报、赶鸭子上架般审讯犯人、受令清剿、清剿结束后收拾烂摊子并且领罚。
官僚为什么会知情不报呢？可能是官僚程序的繁杂；可能是没有把割辫当回事；也可能是“耿直的官员拒绝根据诬告之词迫害无辜民众”。
前文提到官僚与君主并不总是同盟。官僚机器对君主淫威的抵制和君主想强化自己的权力虽不能说针锋相对，但至少是点对点的打击。
弘历有他的手段：严饬属下，重申官场规范（比如不能以省界和职责范围为借口）、强化同官僚的个人关系。官僚也有他们的对策：官僚们处理案件步调一致，寻求安全感；向弘历报告老早就在当地存在的邪教，转移注意力；把叫魂案处理成常规事务等。作者在文中引用卡尔.曼海姆的话“官僚思维的基本倾向是把所有的政治问题化为行政问题。“而弘历呢，又想抓住时机通过政治罪的判定来强化自己的专制控制。
官僚牢牢抓住制度这个护身符，弘历又紧紧相逼。仅仅凭借嫌犯随时可能翻供的口供，知道了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人名地名，官僚们也不知道上哪抓疑犯，谁也不敢提出怀疑。最后是几个身处高位的大臣使得叫魂案得以翻案。
作者对于大恐慌中民众的思考让人称绝！ 民众可能最初对于割辫的恐惧是对其不可知的妖术的恐惧，担心的是生命安全。但是社会上层，确切的说是弘历将他对于割辫就是谋反的理解转移给了平民百姓，人们的恐慌更是加剧了。割辫带来的不仅仅是恐慌，还有对于普通民众的权利补偿。专制统治下民众没有常规途径可以获得权力，这场恐慌下每个人都有了权力可以去诬陷你的债主、仇人或者任何人。文中还谈到wen ge中的情况也是如此。
“一旦官府认真发起对妖术的清剿，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个人都可以取而用之。”
“官僚君主制以社会中的“事件”为原料来推动制度内部各种关系的运作。官僚君主制的内在机制则对所有这些“事件”进行加工，使它们转化为权利和地位。” “君主和官僚之间的关系也从事件中汲取养料“。而叫魂危机正是这样一个事件。
刚开始读这本书我的关注点在于为什么僧道和乞丐会同时被官方和普通百姓锁定为嫌疑犯和替罪羊。慢慢读下来我对作者越发佩服。他通过社会心理、政治、文化、经济等多维度的分析带读者去关注那些细节，读到最后你又会发现作者的大局、重心。
这是我第一本接触的讲制度的书籍，它带来的不仅仅是认识官僚君主制，它更带来了一种视角。都说乾隆治下是盛世，可叫魂危机却偏偏发生在了这个时期。历史研究和后人总结的盛世是否等于当时人的真实感受。如果是，那么社会如此大范围的不安全感为何存在？为什么其后慈禧时有类似的危机却没有爆发？这次大恐慌所揭示的真相是不是可以带我们去回顾乾隆发动全国范围内的文字狱的原因？
有些书总能让你感觉到作者的智慧见解远远在于你之上，这是其中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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