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

作者: 西竹君 | 来源:发表于2017-03-01 12:36 被阅读94次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我姓吴,单名一个庸,平庸的庸,我家在王城东门张二愣子家右手十步往里拐的那个巷子进去右手正数的第三个。

    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巷口的二瘸子讲故事。

    每天回家的时候,我都会把午饭留一口,压成一个饭团团,用一块麻布包起来带给他,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蹲在他对面的墙角下听讲这老头子故事。

    在我们的王城最深处,在朝云生起的地方,住着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和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鹿台。那里住着王和他的妃子。

    我是王城宗庙的护卫,守卫这里这么多年,可我从来没有看清王真正的样子。

    这座城里,关于王的传说有很多很多。

    有人说,王是一个英气的男人,他曾经徒手格杀过像一座小山那么大的猛兽;也有人说,王是一个伟大的君主,他也曾指点兵马,夷平诸夷。

    但也有人说,王是一个昏聩的君王,他成天把自己关在王城那高高的鹿台里,整日和他的妃子宴饮享乐,他残忍地用酷刑杀死所有反对他的人,他曾经剖开自己叔叔的心,将不合他意的妃子及她的父亲剁成肉泥。

    二瘸子说,王不再是以前那个王了,自从他从有苏族带回来那个女人之后。

    就像王一样,王的妃子也是人们猜测和私下里谈论的对象。很多人都说,王的妃子是一个蛇蝎一样的妖怪,她吸干了王的精气,夺走了王眼睛里的神采,用妖术操控着王的心和王的帝国。

    但我也听那曾经服侍过王的老护卫说,王还是那个王,只是白发已经爬满了他的头,他不再年轻,不再强壮,甚至不再有当年的雄心。每当他被大臣们吵得身心疲惫,散朝后一个人独坐在烛光下的时候,只有他身边的那个少女温柔地陪着他,擦干他头上的汗,也许那可以擦平他额头的皱纹。

    王,老了。

    这王城的墙可以防住军队,却防不住人心。

    听说西边有一个国富兵强的诸侯,“天下有三,周有其二”;我也听说,王的几个叔叔一直在密谋篡夺王的王位,夺走他的江山;

    我知道这宫墙内外,王城四周,有数不清的人有数不清的心思。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贤君明主,家国天下,我一点都不关心。

    我只想有饭吃,有觉睡,有一个喜欢的人,有一天我还可以娶她,就挺好。

    这天下是谁的,我没兴趣。

    我问二瘸子,

    “嘿瘸子,你的腿是怎么瘸的呢?”

    “偷东西,打瘸的。被主人家和邻居逮住,当场就折了一条腿”他头也不抬。

    “为什么要偷东西?”

    “为什么要偷东西……”二瘸子嚼了嚼嘴巴里的草根,把头抬得很高。好像这可以让他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一样。

    我一直觉得这很不干净。

    “为了一口饭吃呗”他把肩膀耸了一下。

    “好些年了吧。嗯,那年媳妇生病,浑身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对我说想喝一碗粥,可整个村子连树皮都没剩下。哪里有嘛。所以我就跑到了这城里,想偷点粮食回去给她熬粥喝。”

    他停了停,笑着摇了摇头

    “可惜运气不好,当场就给主人家发现了。不过也沾了这事的福气,他们打完以后发现把我的腿给整没了,动私刑那是要受罚的,所以主人家也没敢报官。啧,我就这样把这只手留下来了。”

    “那你的家人呢?”

    “你看我这腿,怎么回家?不过后来我求人回家代我看一趟,他们说人早死了,尸体被扔在乱葬岗,哪里还找得到哟。”他无奈地摊开双手,受到惊吓的蝇虫从衣服的缝隙里钻了出来,纷纷扑出来。

    “那两个孩子呢?”我把飞过来贴我手上的虫子刨开。

    “村里面人说有天夜里村子里溜进了狼,两小孩给几只狼叼走了。”

    他突然哈哈笑起来,看着我,

    “哈哈哈,你信吗?”

    一阵短暂的让人压抑的沉寂。

    “哪有什么狼……”他垂下头一个人喃喃地嘀咕,

    “人,可比狼残忍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灰扑扑的眼睛,

    “好喽,我吃饱喽,你先走吧,我睡一下。”他把破衣服往身上裹了裹,给我挥了挥手,让我赶紧滚犊子。

    我起身朝巷口走去。

    “要是他们还活着,也跟你一样大了吧……”

    我又听见二瘸子的嘀咕。

    我很喜欢她,黎。

    今天是她升任百夫长的一天。

    她是王任命的第七十七位女百夫长。

    王的城从来都不排斥女性获得和男性一样的地位。我曾经想,王的妃子会不会也是这么一个富有才气的女子,指点江山,不逊于任何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夫。

    我第一次遇见她,那是在昨年祭祀的时候。

    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崭新的军装,走到我的右边,把戈紧紧地握在手上。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好好看。

    她说我们就是这王城的墙。

    清晨的太阳刚好披在她的肩上,她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我觉得王的妃子,一定也没有她好看。

    这是我第八次听见祭祀的乐音。

    她来这里第一百二十一天的夜里,王城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叛乱,就像每年会发生好几次的那样。

    老百夫长虽然阻挡了拿着武器的叛乱者闯进身后的庙堂,却没有挡住他们把刀疯狂地捅进自己的身体。

    黎在夜色里组织着被冲得七零八落的我们挡住了敌人的进攻。我们把他们的尸体扔到城外的时候,黎也成为王朝的第七十七位女百夫长。

    我总是会偷偷的看她,每当她也看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好像是发自心底的一种命令,或者一种生而就有的本能。

    有一种美,叫不敢直视。

    你见过有人敢直视神明的吗?

    我知道宗庙里的大祭司不敢,就是那最伟大的王,他也不敢。

    待得时间越久,两个人就越熟,可我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比星辰还要美丽的眼睛。

    认识她以后,我们经常会在一起做一些事情。比如帮老军士挑挑水,扫扫地;或者半夜一起溜到伙房里去偷吃东西。不过最幸福的事情还是两个人半夜里一起去城楼上看星星。因为我听说,天上的星星,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带她去看星星的时候,是在我刚刚认识她的第六个晴天。月光皎洁,天上只有几颗疏星我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摘星楼对她说

    “你知道吗?这是王为他最爱的妃子建造的房子。他要为她摘下天上的星星。”

    “好漂亮……”她用手撑着头,衣袖遮住了她一半的手掌,真好看。

    明亮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她的秀发散着批下来,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恩,对了,你好像不是生在王城里的”

    她望着远处的月亮,假装寻找了一番。

    “对啊,我的家在西边。喏,你看。”

    她伸出手臂,指向城门外面,

    “从西边的城门出去,一直往前走,走好远好远就到了。”

    “哎,你一个人离家那么远,你会想家吗?”

    “有时会啊。其实还是蛮想家的。我不知道爹娘现在怎么样了”

    她扭过头,好像是想偷偷抹干净眼角的泪花。

    “你就没有想过要回去?”

    “回去……回去干嘛?爸爸妈妈不让我回去,他们让我跑的越远越好。我也不想回去。”

    她呆呆地望着远方,那里也许有它的家乡,也或许只有一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村子西边有一户有人家,有一座可以产好多铜的山。家里还有好多好多的土地和奴隶。他们要让我爹娘把我嫁给他们的儿子,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家族里的其它人逼着我爹娘答应这段亲事。爹娘也不愿意把我嫁给那家人不务正业的儿子。可是家族和里巷里的人不愿意了。他们都骂我爹爹一点宗法规矩都没有,连族里长辈的话都不听,一点也不考虑家族里其它人的感受,不是个东西。还骂我娘蛊惑我爹,说什么男人的事情我们两女人不要参与。指着我对我说我再不听就把我绑过去。总之就是各种烦啦。所以我爹爹和娘让我跑呀,他们说猎户的女儿到哪里都有饭吃。”

    她张开手臂,朝着西边,做出一个拉弓的手势。

    “嘣”她嘟了一下嘴,好像真的有一把箭射出去了。

    “他们让我跑远点,有机会了再回去“”

    她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我就不明白了,这怎么能叫男人的事情呢……。”

    很多时候我们都说,朋友在一起,可以共渡难关。但实际上,对于他人的苦难你是无能为力的。有的痛苦,你只能看着你的朋友一个人深受煎熬,你却没法帮她分担,也没法和她感同身受。

    这就是命。

    “我觉得女人……应该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安慰她,可这是我心里唯一的话了。

    “蛤?”她转过来看着我,有点吃惊的样子。

    我赶紧把头低下去。

    我不知道她看了我多久,我只是觉得她要再看我,我头可能就要埋地里去了。

    “好啦好啦,不去想啦”过了一阵子,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欢快地说,

    “我们一起看星星吧。”她指着月亮旁边那些黯淡的小点。

    天上的星星里住着神明吗?那些最伟大的神明,能体会人心里真诚的愿望吗?

    不知道是二更还是三更,她扯了扯我的衣角。

    “差不多啦,我们回去吧。”

    下城楼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

    “以后你可以叫我黎,这是爹娘给我起的名字。”

    这还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目光,哪来的勇气让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的。

    看她一眼,我就感觉我要死了。

    “爹娘说,天色刚亮的时候叫做黎明。黎明象征着新的一天,是无限的向往和希望。有什么事,撑过这一晚,第二天就好了。太阳是全新的嘛。”

    她的眸子清澈如水,在她面前,月亮也没有一点光彩了。

    是呀,太阳是全新的,你就是太阳。

    站岗这种事,最怕的就是正午过后的那几个时辰,这是天气最炎热难耐的时候。也是人最疲惫的时候。这人一热一困,最容易出事。

    但是这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黎要在各个岗位检查戍防,正午过后的一个时辰,正是她巡防到我这里的时候,所以我就等呀等。

    等累了我就看看远处的鹿台,远处的鹿台好高,也好漂亮。不止一次,我都觉得它的顶部是不是和神仙的宫殿联结在一起。,他们说鹿台里面有很多神仙在里面宴饮舞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刚揉了揉眼睛,就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朝我这里跑过来。

    干嘛?大中午的,要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想闯祭祀的地方?

    头皮一阵发麻,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上的戈。我已经能想象到,要是他再靠近一点,我就会用戈远远地勾住他,然后旁边的弟兄就会蜂拥而上,把他紧紧按住。

    别靠近啊,我心里想。闯庙堂,那是要没命的。

    100步,

    50步,

    30步……

    我的手心在不停地出汗,他快接近的时候,我都感觉我要冲上去了。然而他没有再向我靠近,而是从我眼前飞一样地跑了过去,钻进那一头的巷子里。

    直到我注意到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哭喊着追他的老妇人摔倒在地上,我才反映过来。

    贼。

    抓贼啊。

    几乎是一种本能,我把戈扔在原地,紧跟着他就追了上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进王城的粮食越来越少,相反流进王城的流民倒是越来越多了。

    王从来都不会把这些离开土地的人挡在城门外面,那些离开土地到处流浪的人,如果有真出息,王会给他们优渥的招待,甚至会任命他们担任一些公职,更甚至出任高位,而这是原本只有那些贵族才有的待遇。

    但是人多了吧,事情也会跟着变多。

    和官一样多的,是匪,是贼。

    也许这个贼抢走的,是这个老妇人一家人赖以衣食的全部希望呢。

    我疯了一样地向前追,我只想告诉他,把东西还回来。

    他握着一袋子的钱,也许握的可能是一屋子的人命。

    没用的东西。

    他还是跑进了一条死路。

    “孩子们已经没吃的了。”他转过身。

    我才看清这个贼,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

    好熟悉的场景,我想起二瘸子了。

    “东西交出来……你……可以走。”鬼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一边向他慢慢地靠近,一边尽量让他冷静下来。我知道规矩是什么,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如果他被抓住,砍掉一条手或者一条腿,可能他就没了,他的家也可能没了。

    就像二瘸子。

    “我没路了。”他稍微站直了因为喘气而弓下去的身体。

    “还来得及……”我一边说,一边把头扭回去。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后已经站了很多很多围观的人。

    不过还好没有其它的守卫。

    当我转回头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我甚至能数出他眼睛里的血丝。他好像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是下一秒我就已经感觉什么尖锐的利器刺进我的身体,再下一秒,我看着他用双手推开我,向我身后跑去。

    痛觉嗖的一下上来,又瞬间没了,我看着自己的腹部……刀?

    嗡的一下,我感觉自己麻了,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直到我失去平衡的身体撞到墙上,我才感觉到我好像在流血,手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像是泉眼里汩汩涌动的泉水一样。我开始喊,但我的嘴唇动不了,甚至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我开始胡乱抓,但是没有用。

    就好像你从悬崖上掉下去,你手忙脚乱的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有大声尖叫的,有相互议论的,也有冷漠围观的。我能看到他们的深情:有恐惧、有厌恶、有惋惜,但是更多的是麻木。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我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直到一个人影把人群推开。把我枕在她的怀里。我看到了黎。

    我只是觉得胃里好难受,感觉我的血液在一股股地往外流。我看见她用力地按着伤口,但是血还是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她满手都是血,她开始疯狂地对周围的人咆哮起来。

    她的发结断开了,瀑布一样的头发缓缓地披下来,她的眸子里的那汪湖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像天上陨落的星星。她的眼泪越来越多,汇流成河,可我却连这一点仅有的温存都感觉不到了。我的意识在一点点的消失,好像我行走在一条光怪陆离的洞穴里,所有看到的东西都是扭曲的。然后他们一点一点远离。

    好冷。这黑暗的夜色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开始害怕了,但是疲惫很快地代替了心头的这点恐惧。

    好困啊,我想睡一会儿。

    虽然我不知道按着我伤口的这个人,她的害怕和担心是出于长官对于士兵的爱,还是朋友对于朋友的爱,还是另外某种东西,我奢望却不敢奢求的东西。

    但是这一刻,真的不想闭眼呢。

    意识越来越淡了,还有一点点感觉的时候,我突然在想:如果这就是死,那么死在她的怀里,其实也挺好的。

    他们说二瘸子死了。

    推算下来,这事大概是我昏迷的时候发生的。

    后来我听说二瘸子死在巷子里的一个角落里,没人知道他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

    终归是死了。

    谁在乎呢?

    他们说他死的很安静,面上的表情很平和。

    平和不平和?

    我只知道他活着的时候只有我每天给他的一个饭团。这就是他拥有的所有。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子端着药进来了,看见我以后,过来给我把脉,检查了一圈以后,冷冷地说:“小子命大,捡了一条命。”

    鬼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人总是要死的,但凡遇到大灾大难活下来的人,都对生有一种特别的欣喜。

    我心里什么也不剩,只想着小黎。我问老头:

    “有没有看见一个很清秀的姑娘?”

    “那个送你进来的姑娘?”

    老头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

    “那天她和其它几个军士把你送进来,说让我帮忙弄醒你。每天和其它几个军士轮流守在这儿。可是你小子倒好,一直没醒。啧啧,好姑娘哇,每天晚上都是她守着你,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人漂亮心又好,你小子好有福气。”

    “他们人呢?”

    “哦。打仗去了。他们说西边的诸侯们联合起来,组织了军队,要攻打王城,王调动了几乎所有的人马。他们要去一个叫做牧野的地方阻击他们。嘿你说,老头子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过哪一次像这么紧张的。城里的青壮年兵丁,几乎都去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头子,和你这样动都动不了的家伙。”

    老头子似乎是嘲笑我,坐下来的时候,他又说

    “他们说只要我可以救活你,就给我采二十年的药。希望他们都能活着回来哟,不然老头子的药可就没谱喽。”

    老头子摇摇头,把药一点点给我灌下去。

    “你也不亏。你好歹在这里躺着。寒冬腊月的不说,他们那些出去的,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呢。只是那小姑娘,啧啧,太可惜了。”

    药苦,真难喝。

    西边、诸侯、联盟、军队。我想到了西边的诸侯,那个天下三有其二的周,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部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仗呢?

    这一次,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我们可以赢,他们可以活着回来。

    老头掀开帘子,准备出门的时候,又转过头来,指着我说

    “还有,你小子怎么这么没出息。还要一个大姑娘抱着你,像什么话?”

    于是我可以行动的时候,我每一天都会爬到城墙上,看着天地相接的地方,等着小黎回来。

    我也会偶尔看着王城最深处的鹿台,往日鹿台朝云,现在却萧索无光。

    我突然在想,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再保佑我们了?

    我听老头说,捅伤我的那个贼最后抓住了,死在了炮烙上面。他摇摇头,说这个汉子从铜柱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就差那么一步,就可以走完了整个铜柱捡一条命了。可是还是在离尽头半尺多的地方滑下去了,老头说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坚强的男人,走在那么烫的铜柱上,没有哭也没有叫的。

    有的人之所以想活着,是因为有东西没法放下吧。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点点希望他能够走完那半尺,他的孩子也许还在家里等他呢。但是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不过我从来都觉得,任何理由的伤害别人,都是不应该的。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这是规矩,不能为任何人坏了规矩。

    我见过很多次军队出征,也见过很多次军队凯旋。

    但是这一次,我们也许是真正的输了。

    城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王。

    可我看到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仿佛一阵微风都可以把他吹倒。他不再是传说里那个手擎九牛的男人。我不知道是因为他输了,还是因为他老了。

    或者二者皆有之。

    王身后的每一个人,眼神里都是疲惫和失落。去时踊跃用兵,回来的时候却寥寥无几,只有残破的旗帜和凌乱的队伍。

    我终于在队伍的最末尾找到了黎,她在马上发呆,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我踮起脚,挥着手,努力让她看见我,过了好久,她看见了我,麻木地离开队伍,一下马,整个人都瘫倒在我的怀里。

    她哭的梨花带雨,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多人,我说过我要带他们回家的,全没了……”

    “战斗一开始,我们最前面的军队就乱了阵脚,那些奴隶和战俘倒戈相向,潮水一样,联军又一阵掩杀,人太多,我们根本挡不住……”

    她哭了好久好久,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被泪水浸湿的衣衫贴在还没有好的伤口上,像撒了盐一样,疼死我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难过,我也没有一滴眼泪。

    曾经她和我们这一百二十个人守卫着王城最庄严肃穆的地方。

    现在只剩下了我们两。

    就好像面对一股洪流,连王都不堪一击,我们这些小百姓,又算什么呢?

    队伍回来以后,城门就锁死了。还没逃跑的士兵都被集结到城墙附近来。

    于是我又带着她,去我们第一次看星星的地方看星星。

    月明星稀。星星明亮的晚上,虽然看不到月亮,但是你可以看到整条银河。

    曾经有一个男人,说他要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摘下天上的星星。于是他搭建了天底下最高的高楼,他宁愿辜负整个天下,也不愿意辜负他的女人。

    我静静地看着黎,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没有穿军装的样子。

    虽然天很冷,衣服穿的很厚,但是依然遮挡不住她万分之一的美丽。

    有很多男人喜欢看女人脱去衣服的样子,只有我觉得,人只有穿上衣服才好看。尤其是小黎,穿什么都好。

    小黎把自己的头枕在手臂上,那美丽的头发齐齐地散开,淡淡的幽香飘过来。

    “哎你说,如果周的王取代了我们的王,日子会变得更好吗?”

    “不知道”

    我轻轻地搂住她的腰,把自己和她贴在一起,尽管两个人都隔着厚厚的衣服,但是我还能感觉抱着她传来的这股暖意,我想了想,慢慢地说

    “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啊,日子哪来什么好不好……我只想安安稳稳这一生,有饭吃,有觉睡,有一个喜欢的人。”

    小黎把身子转过来,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下来。我用手指抹去掉她的眼角的泪花,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那么好看。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感觉亿万年的星辰都在她的眼眸里流转。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美,看到了善,看到了神,我看到了所谓的永恒。

    她缓缓闭上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吻她,只要那么一下就行。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对我说:

    “明天天快亮的时候,等其它人都迷糊的时候,我们也找机会逃吧,去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好。你休息一会吧。我等下叫你。”

    我看着她嘴角里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梦里的呓语。

    如果那是一场美好的梦,就永远活在梦里,那样多好。

    我也开始有点困,我也慢慢地合上了眼。

    后半夜我不知道是被惊醒的,还是被吵醒的。

    我睁开眼的时候,火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我抬头望去,摘星楼正在一团烈火中熊熊燃烧。木料爆裂的声音,好像能把整座王城撕开,即使隔了这么远,我也听的一清二楚,摘星楼坍下的地方,无论掉在哪里,哪里就会掉在熊熊的火焰之中。

    城里哭声喊声交杂在一片。

    救人。

    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来。

    我啪了自己一巴掌。

    在心里告诉过自己,我和小黎永远也不要再分开了。

    累了这么多年,我只想小黎好好休息一次,这一觉醒后,我们就离开。

    什么王朝富贵,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用手轻轻盖住她的耳朵,不想这凡尘里的东西再来打扰她。

    天亮了一切就好了。

    小黎还是醒了。

    是被一层层传过来的铜锣惊醒的,铜锣的每一下,都好像敲打在我的心里,硌的我生疼。我害怕这玩意,闹心。

    “有人打开了城门,敌人进来了!”

    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的习惯,我和小黎朝着着火的城门,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所谓宿命吧。其实你努力必然不做某种类型的人,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选择这条路,就好像人为了活下去要杀掉其它人,这是避免不了的。

    我当了一辈子窝囊废,这一次我不想再窝囊了。我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管了,我们走吧……想办法逃出去。”

    我们夹杂在逃命的人群里,手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牵的更紧。

    城门一处接一处被破开,涌进来的只有联军,涌出去的只有尸体和鲜血,杀喊声冲成一片,直到最后一扇门被破开。

    我们永远出不去了。

    小黎突然说:“我……去挡住他们……你让周围的成年男子都往宗庙里面跑……祭祀的地方,他们也许不会随意杀人吧?在那里也许……可以保条命?”

    在这个年头,战败那一方的成年男子,只有一个结局:死。

    小黎的声音很小,但是我觉得好有道理。

    当没路可走的时候,怎么走都是路,这是绝望中唯一的法子了。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去救人。能有多少人进来是多少人进来……只有活下来,我们才能想办法活下去。我在宗庙门口等你,给你们争取的时间。”

    黎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她目光里的坚定,不允许一点怀疑。

    “庸,一定要回来。”

    她从地上捡起戈,逆着人流奔涌的地方往前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有的人宁愿自己死,也想让别人活下来。

    我跑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然而我看见的只有死亡、死亡和死亡。

    我不知道只是那些荒蛮的部落这样做,还是所有的联军都这样。每一个地方只有屠杀、屠杀和屠杀。

    他们把用兵器刺穿男人的身体,把头颅割下来挂在马上或者战车上,然后呼啸而过。他们点燃百姓住的房子,把老人直接推进火里。他们揪着女人的头发,像战利品一样把他们押上自己的战车,带着狂笑扬长而去。孩子们在着火的房子旁哭喊,有的被埋在房子接下来瘫倒的废墟里,有的丧生在呼啸的车轮下,还有的和鸡鸭狗关在一起,准备做胜利者的“畜生”。

    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血淋淋的。

    不知道我是来救人的还是来逃命的,反正我一个人都救不了。

    征讨所谓“蛮夷”的战斗里,王的军队也是这样的吧。

    其实大家都一样,人都是这个样子,哪里有好坏之分。

    我躲着每一个敌人,在王城的每一个地方奔跑,到处都是血,都是死人。

    这座城里以前有那么多人,现在我感觉只有我自己。

    好累啊,我不想管别人了。

    我只想回去,和她在一起。就算是一起死也行。

    小黎一个人站在宗庙前,身前是一座小山似的尸体。

    他身后就是那白玉一般皎洁的石阶。

    这也是我和她相遇的地方。

    可能是想要展示自己的武力,也可能是想要抓活的,那些蛮族士兵一次又一次地冲向她,然后成为倒在地上的尸体。

    他们过不来。

    她的长戈,是所有敌人无法逾越的天壑。

    来犯者,死。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神的,她就是神。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直到又折了一员偏将以后,敌人不耐烦了。

    人群开始窸窸窣窣,直到敌人那头戴白羽毛的酋长,夺过身边护卫的长弓,搭弓引箭,直愣愣地向我们射来。

    那一刻我是希望这只箭是射向我的。

    然而就在我碰到小黎的一瞬间,这只箭刺穿了她的身体。

    我的手臂刚刚搂住她。

    箭头停在了离我的胸口只有半寸的地方。

    正对着我的心,好疼。

    鲜血从她的伤口里流出来,我用力按着,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她一句话也发不出来,只有呵……呵……呵的声音。

    喘气的声音。

    她每喘一下,全身都会跟着颤抖,都有更多的血涌出来。

    我把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脸还是那么漂亮,但是她眼睛里的华彩却在一点点的流失。

    她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她不抖了。

    她的呼吸也没了。

    她死了。

    太阳出来了,第一缕阳光透过被破开的城门,光线的末端刚好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这是阳光最后一次照在她身上了。

    这一次,我抱住了她,但是我没能抱着她去一个应该去的地方。

    也或许,死就是这样一件解脱的事吧。

    人间这么脏,天上会不会好一点?

    又一只箭射过来,钉在我的肩膀上,我向着后面倒过去。我能感觉我的骨头撞在地面的声音。

    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看见越来越多的士兵围了上来,我能想象,这些野蛮人他们会割下我的头,然后挂在他们战车的车轮上,或者马鞍的一侧上,或者挂在帐篷外面,作为他们一时的谈资。

    也或许做一个夜壶,这一点都不好。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对她说一声我爱你,这才是我这一辈子最窝囊的事情。现在我没机会了。

    我果然没有出息。

    死了也好,一切都结束了。我想。

    我闭上眼,等待他们的斧头割破我的喉咙。刀刃锋利还是迟钝都无所谓了,都要死了,还执着这些干嘛。

    但斧头一直没有砍下来。

    一个军装整齐的人对其它人说了些什么,大概可能是不杀俘虏之类的。

    我手上的就没武器。可能我又捡了一条狗命。

    可是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多看她几眼。

    终结

    我见过太多人作为人牲被送进这个庙堂里,他们再也没有出来。

    这次终于轮到我了。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缚住人的结,是越挣扎越紧的。

    我见过不同的奴隶被送进这里的样子。

    有流泪的,有发疯的,有发呆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回家。

    原来宗庙里面是这么好看,也不知道小黎有没有见过。

    我看见了他们口中的“新王”走进这座殿堂里,英气逼人。

    我们的王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我看见巫祝在跳着一段很奇怪的舞蹈,我突然想笑。

    我又听见了熟悉的乐音,他们说,从此这里只有周,不会再有商了。

    “等下就该你了,一路走好。”站在我后面的那个守卫说了一句。

    浑浑噩噩麻木了一辈子,今天我倒是感觉我终于解脱了。

    我有点想她了呢。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这一次我终于听清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唱什么了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QUQ第一次在简书发文

    原文创意来源于《尚书·牧誓》

    是根据当时心情攥写的一部简单小说

    首发于个人公众号Yi,亦非独家发表于晋江,署名【卜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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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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