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元年(168年),离汉桓帝驾崩和汉灵帝登基还不到一年,洛阳就出事了。九月的一天,承明门突然冲进来八十多位手持钢刀的太学生,领头的则是一位愤怒的老者。那老者虽年近八十,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他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傅陈蕃。

陈老太傅是士人绝对的领袖,虽一介文人,却铁骨铮铮,即使面对皇帝和太后,他也敢于直面庭争。
刚进宫门,他就举着长刀,高声呼喊:“大将军忠诚护国,可恨黄门宦官竟然造反叛逆,冤枉窦氏没有道义。”
“杀掉竖阉!”“为大将军报仇!”……一时之间,愤怒的喊声此起彼伏。
然而喊声突然停了,因为前方突然出现一群士兵,领头的正是太学生们想要杀的对象之一。

王甫,前十常侍之一,杀害大将军窦武的主要凶手。
王甫早就收到眼线消息,所以在矫诏杀了大将军窦武之后,便带着军队在此处埋伏。两边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王甫刚才也听到了陈蕃的呼喊,于是便恶狠狠地说道:“先帝刚离开,陵墓还没修好,窦武有什么功德,兄弟父子,一家有三个人封侯?另外他带走很多后宫女子,饮酒作乐,一个月里,聚集财务数以亿计。大臣像这样,还算是有道义吗?你是国家栋梁,却徇私枉法结党营私,就你们还想抓谁?”
王甫虽然是宦官,但毕竟是阴谋的头子。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场景下,也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王甫不容众人多想,一声暴喝,命令士兵将所有人抓起来。
陈蕃拔剑怒斥王甫,士兵们稍微有些退缩,毕竟当朝太傅的身份还是很有震慑力。然王甫的准备更充分,他埋伏的士兵门几乎把太学生包围了几十层。这样的对战,是石头打鸡蛋,根本就没有任何悬念。陈蕃和太学生们,最终还是被杀害了。
洛阳宫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当然这还没有完,随着窦武和陈蕃的失败,士人再也没有了主心骨。宦官也在新皇帝汉灵帝支持下,开始拼命对士人门进行打击报复,大肆搜捕曾经反对过他们的士人,而且还拟定了一个长长的名单,但凡上了这个名单的人,朝廷将永不录用。永现在的话说,就是这些士人门读书白读了。
这就是所谓的第二次党锢之祸。
士人,可以大约理解为读书人。陈蕃的死,标志着士人在斗争中彻底的失败,也反衬出陈蕃对士人的重要性。失去陈蕃,士人们就失去了保护伞,自然就遭殃了。士人门尊重陈蕃,不单单是因为他资格老,而是陈蕃真的对它们有救命之恩。陈蕃到底救了多少士人的命,很难统计出准确的数字。这么说吧,在《世说新语》中与陈蕃同时代的几个人,几乎都受过陈蕃的活命之恩。
比如著名的李膺。

李膺,字元礼,他和陈蕃一样,也是读书人的领袖之一。他在读书人中的名声也大得可怕,只要被他表扬过的人,立刻可以获得大名。以至于读书人把拜访李膺比做“登龙门”。关于他的故事咱们放在后面篇目讲。如果说陈蕃是第二次党锢之祸的英雄,李膺就是第一次党锢之祸的主角。当李庸被宦官抓后,陈蕃与窦武不遗余力地上书,才将李庸救了出来。
陈蕃和李膺之间的战斗友谊,是比较久远的。两人不但威望相近,性格也相近。李庸也是一个“清流派”的官员,不但自身廉洁,对别人要求也很严厉。很早他还做青州刺史时,因为威严的名声太大,以至于他到管辖地,下辖的县里有不干净历史的县长们全都吓跑了,唯一一个没有离职的,就是陈蕃。从那个时候起,两人就开始惺惺相惜起来。
两人到底哪个更高,是当时读书人之间一个热门话题。都是超级偶像,自然各有各的粉丝,两人再接近,粉丝之间也希望比一个高低出来,可见饭圈喜欢搞排行榜,是古今一至的道理。
《世说新语》中,一个叫蔡邕的大粉丝,就对陈李二人进行了一番比较。蔡邕是曹操的老师,也就是现在游戏里经常出现的蔡文姬的爹。蔡邕的结论是:“陈蕃敢于冒犯上司,李膺则严于整饬下属。冒犯上司难,整饬下属容易。”于是蔡邕就把陈蕃的名次就排在三君之后,把李庸排在八俊之前。

东汉末喜欢给读书人搞排行榜,也是因为这种风气,才为后来魏晋出现“九品中正制”奠定了基础,因为“九品中正制”的本质,就是国家亲自下场给士人搞排行榜。东汉末的士人粉丝圈,大概把当时清流派的读书人分为三个等级,这个等级系统简称为“三君八俊”
第一等级是“神君”,即是三国里著名的荀彧大人的爷爷荀淑。大概因为这荀家的老祖宗是荀子,所以影响力大。荀淑之所以被叫做“神君”,很有可能还因为他确实能生,生了八个儿子,不但能生还特别会教育,都培养成才了。
第二等级就是“三君”,即窦武、刘淑、陈蕃三人。
第三等级就是“八俊”,也就是以李膺为首的八个人。
当然,除了八俊之外,还有什么“八顾”“八及”“八厨”之类的偶像组合。当然,这个排行榜也不是什么官方标准,纯粹是士人饭圈约定俗成,而且不同的书说法还不太一样。总之不管一、二、三等级,其实都被认为是桓、灵时代的顶级士人。人们还可以用这个排行榜来给很多读书人大概定位。比如蔡邕就认为陈蕃是“三君”里面的第三名,而李庸的位置大概就是“八俊”之中打头的。
其实要从现代人的视野看去,蔡邕虽然是位粉丝,他的名气大概比前面神君、三君、八俊加起来都大。没办法,谁叫他在三国演义里出过场,谁叫他有个那么知名的女儿和学生呢。从资历辈分来看,“神君”荀淑是最老资格的,然后是三君算一辈人,蔡邕是八俊、八凯的同辈人,所以他的评价很能代表当时士人圈的公论。可以看出,陈蕃在士人圈中的江湖地位是相当高的。
当然只看表面,陈蕃救人的方法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也就是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庭争,或者直接洋洋洒洒地上书言事。但认真分析,这种事可不是简单的演讲比赛,输了可以从来过。一旦输了,轻则丢官,重则丢命。其危险程度,堪比任何刀口舔血的生活,必须要有不畏权贵、舍生取义的崇高精神——事实上,陈蕃也是不止一次丢官。他以儒家特有的戆直的精神,不止一次触怒过皇帝。
可以说,儒家的入世精神,就是陈蕃的底气之一。
当然,陈蕃的底气,除了这种精神,还和他的惊动仕林的实际“战果”——勇斗“跋扈将军”梁冀。
在他做官的早期,整个东汉最大的权臣,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跋扈将军”梁冀。这位爷的嚣张跋扈放到整个中国历史,可能也会排进前三名。当年十来岁的小皇帝汉质帝也就指着他说了一句:“你可真是跋扈将军!”,回头就被梁冀给毒死了。
今天你去东北指着一个人说“你瞅啥!”可能会打架,但大概率也不会这么朝死里整吧。
然而如此跋扈的梁冀,却在陈蕃这里吃了哑巴亏:
梁冀虽然威势震动天下,但知道陈蕃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所以当天需要找陈蕃办事时也不敢跋扈,于是专门还是派个人私下去找陈蕃办事。陈蕃知道是梁冀的人,就拒绝见面。后来那人为了完成梁冀的委托,干脆采用欺骗的手法,把陈蕃骗了出来。结果陈蕃大怒,直接用鞭子把那人给打死。这点反应了陈蕃嫉恶如仇的一面。面对国贼,陈蕃绝不手软。当时的国贼无疑就是梁冀,而梁冀的手下,在他看来就是狗腿子。

当然,陈蕃付出的代价,就是又一次被贬官,直接贬成了县令。也算命大,梁冀还没来得及对陈蕃下杀手,就垮台了。陈蕃反而因此名声大振。汉桓帝憋屈了十多年,一下子除掉了梁冀,自然要中用陈蕃这样的人。不过他也更加中用宦官,因为他正是依靠宦官,才除掉梁冀的。桓帝的这番操作,虽然除掉了嚣张跋扈的外戚梁冀,却扶持了另一支祸国殃民的势力——宦官。于是才有了《三国演义》中我们熟悉的开场白——东汉末年,宦官专权,民不聊生。
这种情况下,当年的反梁斗士陈蕃,自然而然就转变成了反宦斗士。后来的日子里,陈蕃甚至多次,点名要求皇帝除掉几个罪大恶极的宦官。
陈蕃之戆直,可见一斑。
其实中国历史上的大儒,都有一种戆直的精神。而陈蕃之志,除了后天教育,似乎还是天生的。那个“一屋不扫而扫天下”故事,便表现陈蕃从小与众不同的一面:
陈蕃十多岁的时候,曾独住一间屋,他经常不打扫。有一次,父亲的朋友薛勤来玩,看到了那间屋,父亲责怪说陈藩说:“你小子为什么不打扫干净来接待客人?”陈藩回答道:“大丈夫处世,应该当扫除天下,岂能只扫一个房间?”在朋友薛勤看来,陈蕃觉得这孩子从小就有澄清天下的大志向。
还真是从小看大啊!
当然,古人还有一种情况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即小时候厉害,但长大了就不行了。说这话的人是陈韪,当时他看到很多人夸奖还是小孩子的孔融很聪明,就对他说:“你小时候了不起,大未必佳。”结果被孔融反呛道:“看来大人您小时候肯定很聪明啊!”
陈蕃可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这种“清世志”随着学识、年龄、经验的增长,是越来越明显了。他不但言自己行成为了“士人精神”的楷模,还天然具有一种领导能力,总在不经意间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读书人。《世说新语》中讲了这么一件事:
陈蕃初次做官,就有革新国家政治的志向。任豫章太守时,一到郡里,就打听徐孺子的住处,想先去拜访他。主簿禀报说:“大家的意思是希望府君先进官署视事。”陈蕃则说:“周武王刚战胜殷,就表彰商容,当时连休息也顾不上。我尊敬贤人,不先进官署,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徐孺子就是徐稚,字孺子,是豫章当地著名的隐士。陈蕃刚做官,还来不及上任,先拜访贤人。越是志向远大的官,往往越是重视人才。陈蕃对徐孺子的重视,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甚至专门为了他定制了一面席子,平时不用,只有等徐孺子来的时候,才专门去下来给他坐。人一走,他又挂起来。这无疑成了一段文坛佳话。陈蕃回答主簿的话,俨然也是拿周武王自比。这种对人才的渴望,颇有一点曹操诗歌中“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急迫感。当然,陈蕃的时代,天下还没有分裂,所以他所谓的“清世志”不是曹操的“统一天下”而是“整顿吏治”。毕竟在他生活的时代,就是诸葛亮眼中最糟糕的时代,《出师表》中“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指的就是陈蕃生活的时代。
四百多年后的唐朝诗人王勃,在他那篇惊世骇俗的《滕王阁序》中,还特意写了一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这句话中,王勃把自己比作才华横溢的徐孺子,只不过他最终没有等来自己的陈蕃。而真正的徐孺子,虽然享受了陈蕃私人定制版席子的待遇,最终还是没有出仕——应该说,许孺子是一个智者,在他看来,当时的天下已经烂透了,帝国的崩溃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我们都看过《三国演义》,人家徐孺子可是没提前看过剧本的。
不过就在陈蕃被杀害的那一年,徐孺子也去世了。冥冥之中,陈蕃和徐孺子的命运,好像有了量子纠缠,浓缩在王勃那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中:
你跳我也跳,你亡我也亡!
《世说新语》中,还特意记录了一段陈蕃对人才的重视。他曾称赞周乘说:“周子居这个人,确是治国的人才。拿宝剑来打比方,他就是当代的干将。”
从这些言论中,可以看出陈蕃对同为读书人的年轻后辈是如何关注和提携的。可见他除了严厉,还是有温情的一面。只不过,他的温情只针对真正品学兼优的人才,对于欺世盗名只徒,陈蕃的眼睛里,可是一点都容不下沙子。
过去若父母去世,能守孝三年就算是孝子了。就算子贡给孔子守孝,也就翻了两倍,算是大孝徒儿了。陈蕃听说一个叫赵宣的人,为给父母守孝二十年,平时都直接住在墓道里。他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亲自去查问,结果发现此人虽然生活在墓道,但安全没有履行守孝职责,就在墓道里就生了五个儿子。对于这种沽名钓誉之徒,陈蕃毫不客气,直接判了他的罪。
虽然陈蕃如此坚持原则,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所处的大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然而俗话说,强者从不抱怨。陈蕃硬是把自己活成了黑夜里的一束光。
他去世后,这道光依然成为无数读书人追随的目标。
在汉末后,读书人喜欢品评人物,然公认最为权威的就是许劭和许靖两兄弟的“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比如曹操当年就要了许劭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谢甄看见许劭兄弟俩,便说:“平舆县的深潭里有两条龙啊。”他看见许靖年轻时的样子,赞叹说:“像许子政这个人,有治国的才能。态度严正,忠诚正直,这点和陈仲举相当;打击坏人,斥退品行不端的人,这又有范孟博的风度。”
谢甄,字子微,也是东汉名士,大概就是和八俊、八顾、蔡邕一辈人,而许劭和许靖兄弟又比他们小了十多年,所以算是小字辈。按照谢甄说法,许靖就像是当代陈蕃,而许劭则是当代范滂(音“旁”)。范滂是陈蕃的“战友”,是士人的主要领袖人物之一。陈蕃被杀害后,宦官开始大肆捕杀士人,范滂当然也是在通缉名单上。而负责通缉范滂的县令正好是范滂的粉丝,于是决定扔下官印,与范滂亡命天涯。然而范滂却说:“我死了祸患就终结了,哪敢因罪将您连累了,还要使您流离失所呢?”
范滂这种要斗争就要有牺牲的精神,像极了1700年后的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范滂了不起,范滂还有一个更了不起的母亲。当范滂投案前去和母亲诀别时,他母亲反而安慰他说:“你别担心我,“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齐名,死而无憾了!”
范滂后世还有一个超级大粉丝——苏东坡。

苏东坡小时候,看到《范滂传》,就问母亲:“如果我成为像范滂那样的人,您同意吗?”程氏反问道:“你能像范滂,我就不能像范滂的母亲吗?”
这么一看,负责“月旦评”的许氏兄弟所收获的评价还是相当高。无论是范滂,还是陈蕃,可以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士人的天花板。即使过去了两百多年,陈蕃的影响力依然留在了刘义庆编写的这本《世说新语》里。
建宁元年(168年)的那个血腥的秋天,陈蕃的生命消失了。士人们似乎明白徐孺子为什么之四不出山了。陈蕃在乱世来临之前流下的这血,让读书人彻底看穿了世事。既然皇帝永不录用,干脆我们主动离开。
于是读书人纷纷隐居起来,管宁去了辽东,郑玄去了山东,司马徽则去了河南颍川……我们读三国,总是惊讶于高手在民间,刘备在田间地头居然都能捡到诸葛亮、庞统这样的卧龙凤雏。
也许建宁元年(168年)九月那血腥的一天,就决定了三国时代这种特殊的格局。那一天,愤怒老头陈蕃和八十个太学生,流尽了身上的血,完成了自己的精神升华。而以王甫为首的宦官前十常侍,杀害了大将军,也灭了士人,他们也达到了自己的人生巅峰,宦官专权的格局,从此不可更改。
公元189年,那一年特别的乱。新的一轮斗争开始了。不过此时的三方不再是外戚、士人和宦官,而是外戚、军阀和宦官。十常侍似乎希望吧王甫的操作流程再复制一遍——先杀大将军,再杀书生。于是他们先杀死了外戚的代表大将军何进。可惜此时的第三方可不是陈蕃领导的一群读书人,此时第三方是袁绍带领的河北军阀。
袁绍大手一挥,军队冲进宫殿,将宦官杀了个干干净净。此刻若陈蕃在天有灵,一定会欣喜万分
——二十年后,大仇已报。
随后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西凉董卓进入长安,轰轰烈烈的三国乱世正式拉开了帷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