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朗照,应该是静谧撩人,风流可爱的,但矿区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把地上的黄土和着汗水抹在了天上,又像是王毛子那满嘴层次不齐的黄板牙。李玉山实在是没能从这样的景致中发现什么美。李玉山想,要是能把这满天的黄板牙一颗一颗的掰下来该有多好。
李玉山知道,他和王毛子的矛盾是从他来到矿区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李玉山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三,很冷,北风像长了爪子似的掀开他的衣襟搜刮着他心窝里那点仅存的热量。他和一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和他一样裹着土黄色大衣像一只只土拨鼠一样的人挤上了一辆卡车。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要干什么,只是随着卡车颠簸了有一个多小时,来到了这个遍地黄土的山岗上。
刚到地方,其他的人都急冲冲的下了车,只有李玉山裹着的大衣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喊:"东西放着,先吃饭。"李玉山的眼睛才泛出了一丝亮光。他掀开大衣,一步跨下了卡车,也不用人指点,闻着饭香就寻到了厨房。
负责盛饭的是40岁上下的女人。也许是整天看到的都是从煤渣子里爬出来的“煤耗子”的原因吧,当看到李玉山时,女人不由的嚷到“哪里来的俊后生!”
李玉山没心思理会女人的反应,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锅里的饭。
“哈哈哈……”看到李玉山的饿急了的样子,女人爽朗的笑了。很麻利的给李玉山盛了一碗。
李玉山接过饭,三口两口的就把它灌了下去。然后又将碗递给了女人。女人嗤嗤的笑着说:"慢点,有的是,管够。"
有了第一碗的支撑,李玉山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热气像一团小火苗在心窝里长了出来,又慢慢地延伸到四经八脉。
李玉山端着饭来到了厨房外面。看着这碗救命的饭,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眼泪婆娑,百感交集。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端着碗来到厨房外面。没吃几口,就有人叫嚷:“这什么饭,一股子怪味,这饭是给人吃的吗?太呛人了。”“瞧,还有毛。”又一位工友将几根长长短短的打着卷的毛挑出来让大家看。
“这是什么?”靠墙蹲着的一位工友从碗里挑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用筷子夹着举高了让大家看。还是一个姓徐的老头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了名堂,说:“没事,好东西,鼠娃。”
这下子所有的人都傻了,有人愤怒的将饭泼在地上,有人扶着墙干呕。女人从厨房里出来,正要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训斥几句。
“哇……”李玉山吐了,吐了一地,并且越吐越厉害,干脆停不下来,最后连胃液都吐了出来。徐老头赶紧过来扶着李玉山,并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背。等李玉山稍好一点了,又去厨房端来一碗水。结果李玉山又把刚喝下去的水给吐了上来。
看着李玉山的情景,其他人都叫嚷着要女人重新做饭。
正当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从坑口处上来一辆矿车,其中一个矮小枯瘦,还略微有点驼背的男人走到众人中间一屁股坐在了厨房的台阶上。女人赶紧返回厨房,转身出来将烟和打火机递给了男人。男人点上一只烟,抽了几口,将烟头在地上拧灭,然后悠悠的说:“一帮煤耗子,咋那么多道道,不吃饿着。”抽完烟,男人起身要走,回头又吩咐女人让“煤耗子们”把饭倒在房前屋后的墙根处。李玉山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队长王毛子。
赶巧的是从那天起,李玉山就住进了王毛子的宿舍,一同住进去的还有徐老头。
午后,王毛子召集所有的新人来到院子里做岗前培训。李玉山没来,他躺在床上,胃里难受的要紧。
“哗啦……”门帘被掀开了,一道光衬着女人的倩影闪了进来。
李玉山捂着肚子抬起头来,正好和女人四目相对。女人低声说:“没睡呀!我给你拿了点吃的,中午吃的都吐了,饿了吧。”女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包饼干放到李玉山的枕头边,转身又出去了。
“晚上吃什么?”李玉山听到院子里的王毛子问。
“菜,馒头。”女人光明正大的回答。
晚上回来的时候,徐老头给李玉山捎回一套工作服,还神秘的说:“小伙子,每个山头都有山神,进山就要拜神,可千万不要偷吃贡品呀。”
“啥意思?我没吃供品。”
“这是什么?”徐老头指着李玉山床边上的饼干渣子问。
“饼干呀!”李玉山老实的回答。
“对了,还说没偷吃。”徐老头故意把声音拉的很长,尽量显的诙谐幽默。
“你也吃点。”李玉山虽然表面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在想:这老头有点不正经,还抢食,再说我正难受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看在你中午照顾我的份上,给你点。
“哈……”徐老头没接李玉山递过来的饼干。而是笑着说:“我不是山神。”
徐老头不好明说,但他看见了开会时王毛子那张令人心悸的脸。
吃了饼干喝了点热水后李玉山好多了,正当他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的时候,王毛子回来了。“咣当”一声,王毛子一脚把门踹开,然后一头倒在李玉山的床上,抱着李玉山就睡。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冲的李玉山又想吐了,李玉山知道他喝了酒,也不想和他理论,只是掀开他的胳膊,计划换一张床上对付一晚。却没成想王毛子一把拽住李玉山说:“怎么地,嫌弃哥哥呀!来,让哥哥亲热亲热。”吓得李玉山一把推开王毛子跳下了床。王毛子则拽过李玉山的被子,裹紧了,打起了呼噜来。
王毛子特别爱喝酒,是矿区里出了名的酒鬼,一天可以不吃饭,但一定要喝酒,喝多了,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所以早晨醒来发现煤堆旁边,厕所旁边或者是厨房的台阶上有一个满身酒气的人睡在那里,一定就是王毛子。
第二天大清早,李玉山和徐老头穿戴整齐,坐上了矿车。从坑口进入,沿着铁轨一路向下。巷道内光线极差,走了不到十米就漆黑一片,李玉山和徐老头只好打开头灯,两道强烈的白光像两个鬼影在巷道内飘或不定。
巷道十分的狭小,矿车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巷道的两侧有许多长不足两米,碗口粗细的圆木,支撑着巷道顶部。
两个人半蹲着猫在矿车里,走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才来到开采区。开采区要宽敞的多,像一个小型的篮球场。工友们被分成了好多个组,分别在不同的工作面上干活。开采区正对着巷道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正高速运转的鼓风机,声音很大,面对面说话,不用吼是根本听不清的,再说,一张嘴全是煤渣子,所以井下很少有人说话。
李玉山和徐老头是一组,徐老头负责用铁镐将煤从岩层中扣下了,李玉山负责将煤铲到矿车里。每装满一车,王毛子就会拿着小本子过来登记。不记数的时候,王毛子就用一根长约五米的竹竿敲敲这里,捅捅那里,看到顶部有活动的岩石,就用准备好的圆木顶着。除了瓦斯爆炸,冒顶塌方就是坑下作业最危险的事情了。
看着王毛子小心谨慎的样子,李玉山十分的担忧,不由自主的抬头观察着巷顶,一是因为害怕,二是因为他不信任王毛子这个酒鬼,徐老头看见李玉山心声不定,便停下手中的活凑到李玉山的耳朵跟前,用手筒着嘴说:“小伙子,不用看,用听。”
“听什么?”李玉山问。
徐老头嘻嘻的笑了,不在言语。李玉山想:“这老头神神叨叨的,发意症了吧!难道石头掉下来的时候会大喊一声‘快让开,我来了。’”李玉山想着,脸上不由得表现出不屑的表情。老头知道他不懂,但也没有再解释,而是自顾自的干活。
李玉山是害怕,但也不能总是瞅着巷顶,因为每一组一天有60车的任务,完不成是不能离开的。也许是因为不适应,再加上心里紧张,李玉山装了半车就累的直不起腰来了,只好拄着铁锹休息。再看徐老头,不紧不慢的挖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有时候一铁镐下去,连铁镐都没拔出来。李玉山想这老头真会偷懒,好吧,你不急,我也不急,你挖多少我就装多少,算是照顾你老人家了。就这样干一下歇一歇,李玉山和徐老头居然是第一个上来的。
两个人洗过澡后来到厨房。女人看见是李玉山便麻利的给他盛饭,又递给李玉山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馒头和半碗咸菜。徐老头看见了只是笑着摇摇头,端着碗出去了。李玉山则浑然不觉,坐在厨房的桌案前狼吞虎咽了起来。
“小伙子,累吗?”女人关切的问。
“累,还行”李玉山山嚼着咸菜,含糊不清的回答。
“嘻嘻……多吃点。”女人无比怜爱的看着李玉山。然后又说:“能坚持头一天就能坚持一辈子,比我家那个死鬼强多了。”女人的欢喜中眼含着泪水。
“哒哒……咳咳……”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徐老头的咳嗽声,女人赶紧转身把眼泪擦掉。但还是被闪进门的王毛子给看见了。女人赶紧给王毛子递上烟和打火机。王毛子没有接,而是顺势一把将女人拽到了自己的怀里。女人挣扎着站了起来。王毛子怒不可遏,“啪……”给了女人一个脆生生的耳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李玉山吓了一跳。李玉山本能的挡在了女人的面前,怒目而视。
“才一天就又勾搭上新人了?”王毛子坐下,点上一支烟,吐着烟圈,看着面前的这两只想捏死就捏死的小白鼠。李玉山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不许打人。”
“哼哼……”王毛子从鼻孔里挤出一声来。
“对对对……队长说了算。”徐老头闯进来说:“走走走,跟小毛孩子较什么劲,喝酒去。”
“不喝了,昨天刚喝过。”王毛子一边说着,一边跟着徐老头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玉山是被一只老鹰的叫声惊醒的。那叫声嘹亮而清脆,惨烈而凄凉,一声又一声,在群山之间回荡。李玉山想看看这是一只怎么的老鹰,他挣扎想爬起来,才知道自己彻底散架了,胳膊呀,腿呀,腰呀,甚至于脖子都是疼的,疼的没有力气动一下。
“怎么了小伙子,一天就趴窝了?”李玉山感觉到徐老头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怂货。”王毛子也醒了,只是躺在床上没动,两只手插在脑后,面无表情的说。
李玉山听出了一种鄙夷,一种赤裸裸的挑衅。这让他想起了大哥李金山,也想起了昨天那个胆怯的女人。他挣扎着穿好了工作服和徐老头一起去上工了。
晚上吃完饭要核对当天的工作情况。其他组的都没有问题,签个字就走了,只有李玉山和徐老头这一组少了两车。徐老头说:"队长,每一车都是你记的,够不够数也是你说的,怎么还少了两车呢?"
"这就对了,既然是我说的,那你们肯定是少了,明天你们多拉两车吧。"王毛子脸上挂着得意而狡黠的微笑。
"你这不是……"李玉山紧握着拳头冲了上来却被徐老头给拦下了。
回到宿舍李玉山没有说话,蒙头便睡。徐老头则从自己的箱底翻出两本书仔细的研究,还不停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有时也伸出右手像电视上算命先生一样掐着指头。当听到外面的王毛子哼着小曲到别的宿舍喝酒去了的时候,徐老头长叹一声,"太岁动怒,命里灾星呀!"
第二天,李玉山和徐老头都长了个心眼,自己拿了笔和本子记着,一车一车,确定是62车才上来。结果晚上核对的时候还是少了。"少多少?"徐老头问。
"加上昨天的两车你们一共欠了4车。"王毛子头也不抬的在本子上记下。李玉山掏出自己的本子摔在王毛子的面前说:"你自己看,我们都记着呢?"
"啥意思,你想当队长?"王毛子冷冷的问。
"没那个意思……队长。"徐老头赶紧赔笑,拽着愤怒的李玉山逃回了宿舍。
"这明明就是欺负人,你干嘛一直拦着我?"李玉山问。
"你等等,你等等,让我算算。"徐老头又把书翻出来,戴上眼镜开始仔细的研究。李玉山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在宿舍里来回的踱步,看着徐老头半天没说话,李玉山心烦的问:"你还看啥?要我说揍他一顿啥都有了,长的跟烧罢了的火柴棍一个德行,还这么恶毒。"徐老头依然没有反应,继续看书验算。李玉山一把夺过徐老头的书,看了一眼封面,是<八卦>,然后又扔给徐老头,说:"迷信"。"什么迷信?"徐老头生气的说,"这是科学,不懂别瞎说。"后来李玉山才知道,徐老头的祖上是道士,他也算是正儿八经的传人。徐老头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就爱看书,当然尽是些阴阳、八卦、五行之类的书。
"卦象上说,乾坤颠倒,阴阳不和。"徐老头说,"我看这样吧,咱们请他喝酒……"
"我不去。要去你去。"没等徐老头说完,李玉山就断然拒绝,他知道,除了女人所有的人都轮番的地请王毛子喝酒,他就是不想惯着王毛子这个毛病。
"哈……"徐老头笑了,"小毛孩子,<道德经>里说"柔弱胜刚强"。"
"我不去。"李玉山再次强调。
"你非地去,你自个打的结还地自己解开。"
"我……"李玉山诧异地问,但随即想到了女人。"哈……"李玉山笑了,觉得自己来到的不是矿区,而是一个原始部落。
徐老头准备好了酒菜把王毛子请回宿舍。"来,我们两个敬队长一杯。"徐老头端起酒杯,给李玉山使了个眼色。李玉山也端起酒杯说:"敬队长。"王毛子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缓缓的端起酒杯,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声音"嗯"。
酒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什么不痛快,什么心结,什么壁垒,端起酒杯就全部消失了。那一夜,王毛子讲了很多矿上的事情,其中就提到了女人的丈夫。
女人的丈夫叫俊生,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性格很爽朗,比女人还小两岁。那天,两个人手拉着手来到了矿区。俊生要下井了,女人不让去,她说感觉很不好,山间雌鹰那凄厉的叫声让她害怕,她想让俊生陪陪她,但俊生执意要去,说是早点挣够了钱好回家娶她。结果俊生进去后就再也没能出来,那天快收工的时候发生了冒顶,一块石头将俊生砸进了煤渣子里。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到了发工资的日子。一大早李玉山就和大家一样围在厨房外面。厨房门口摆了一张桌子,王毛子负责叫名字,女人负责发钱。拿到钱的人蹲在墙角认真的数着,没拿到钱的人焦急的排着队。
轮到李玉山的时候,王毛子看了一眼说:" 你……这个只能算20天,一共……"
"什么?你说什么?"
王毛子看了一眼李玉山平静地说:"就这么多,爱要不要,下一个。"
李玉山没去女人那里领钱,而是扑上去,一把抓住王毛子的领口,把他从桌子后面拖了出来,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的朝他的脸上砸去。其他人看见队长挨打了,一哄而上,把李玉山拉开,扔到了地上。王毛子爬起来扑过去骑在李玉山的身上,也是一拳一拳的砸在他的脸上。李玉山两手抱住王毛子的脖子往自己的身上拉。王毛子则一只手掐住李玉山的脖子,一只手打李玉山的耳光,一个接着一个,结结实实。
“哈哈哈……”看着两个男人打架,女人笑了,爽朗而忧伤,像一只山间悲鸣的雌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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