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

本文为江岚老师写作课第一次课堂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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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无言，树影缄默。

汽车沿着71号公路，横穿过城市腰间，蓦然闯入昏暗的树影中间。彼时天色阴暗，天空像一块厚实的油毡，遮住大地，闷闷地沉沉地往下压。早已被秋风和冬雪剥落得一干二净的树们，仿佛被压低了头，颓然顶着光秃秃的头肩，漠然悄立公路两侧。车窗外西风猎猎，盖过引擎的轰鸣和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均匀的节奏，呼啦啦、呼啦啦，拍打在钢铁之躯上。那些光瘦的树冠，却全不为所动。他们仿佛石化千年的兵马俑，生魂早散，与这世间的喧闹毫无干系。

挤挤挨挨的树影将人目光锁定在公路中间，逃不脱，散不去。公路两侧原该有鳞次栉比的房屋、宽阔的河流和绵延的山脉，可是我一点也看不见。人，就这样潜伏在钢铁外壳中，麻木地埋头往前冲。尽管前路，目之所及处，是不变的肃杀之景，最终汇集成昏暗的一点，像黑洞，在路的尽头，静默以待。

若是细看路旁飞速后退的树影，不难发现，树枝出奇的又细又密，层层叠叠，交织参错。难怪片叶无存的枯枝竟然可以将两侧遮挡得密不透风。那些细枝，曾经挂满叶片的地方，像结痂的伤口一般残留粗粝的凸起，如手指的关节。好似数不清的老人蜷曲的手指，枯朽中流露出一股颓然。或指天无声呐喊，或向公路出手拦截，然而，都只是徒然无力的挣扎，像山火后萧条的残枝，像末日里冰封的死寂山林。

这些残存的浓密枯枝，在秋风横扫之前，必是满身青翠，何等光华。繁枝茂叶四散舒展，为天光雨露而奋力生长，这才得以催生叶下这样一副躯干。只可惜，命运无情，造物主一声令下，便是天翻地覆。褪去他们光鲜的外壳，剥夺他们赖以生存且为之奋斗的颜色，只留下今日残躯枯枝。渺小的生命于广袤的自然面前，何等脆弱，夜以继日的奋力生长敌不过一朝秋风，葱茏繁盛于一夕之间即可销声匿迹。摧毁这一切的，可能是山火飓风的意外，也可能只是因时循序的更迭而已。

风一直没有停，击打在车窗上，也抨击着我的心灵。厚重的乌云仿佛先我一步承受不住了，终于被撕开一道裂口。趁着这个间隙，一道阳光垂直穿刺下来，点亮一方天地。虽然不够温暖和煦，好歹带来几分光明。两边的树影好似被点亮，在光照下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是什么不一样了呢？我仔细分辨，放眼长观，这才察觉到，灰暗的树影中竟然透露出一股隐约的暗红色。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时间，我不由得有些恍惚。是阳光自带的红色，抑或是被光照点亮的树皮里透出的光泽？树影丛中，仿佛隐藏着一团团、一簇簇的暗火，燃烧着，一直通向远方。

这隐秘的暗红色，仿佛给树影注入了生机。此刻再看路旁的他们，如两列洪水中岿然不动的士兵，虔诚地，齐腰抬举着这条唯一的舢板，肃穆地护送人们通向生的远方。我们看不到他们腰身以下的地方，那扎根大地的足，是在寒风中瑟缩，是在受暗流冲袭，抑或是在烂泥里搏击。他们不语，只是岿然不动站立着，一个接一个，用自己的身躯筑成长城，无言相护。

前方公路凿穿石山，两侧突耸着陡峭的石壁。这完全不同于我以往走过的那些山区公路，那些公路冲破山岚时，往往留下巨大的撕裂口。路旁可以看到山坡上延伸着长长的缓缓的斜坡，裸露出的泥土如血肉，护坡网与护坡石是他们的绷带，经年累月之下，伤口才可些许复原。即使如此，我们经过时仍然一眼便能看出创伤的痕迹。

这里却不一样，山无惧破坏，石壁垂直切开，露出表里如一的苍老底色，与前后相连的树影浑然一体，一如天生如此，早已直面风霜千年。树们依着山势爬上顶去，仍旧一动不动地接力站着，像在眺望远方，换一种方式，守护前行的方向。随着公路从石山中突围，树影们不离不弃地下山跟随，顶着枯败的身躯，团着不灭的心火，伴在公路两侧守护。

这暗红啊，似未尽的灰烬中残存的红光，又似皮肤底下隐藏的纵横交错的紫红色血脉，隐秘不张扬，却也绝不容忽视。我想，那该是生命在蛰伏时留下的信号与火种。繁华扫地算什么，枯枝败叶又如何，凛冬风雪何足惧——树影不倒，根基长存，只待一朝春风拂岸，这团生命之火必将重燃，再现枝叶繁茂的辉煌。

人类在命运面前，大约与这些树没有什么不同。正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无常的命运之手稍一拨动，我们的生活就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人在困顿之中，唯有低调蛰伏，保存生命与希望之火种，总有拨云见日，重沐春风之时。

汽车仍在前行，我仿佛看到路旁的树丛逐渐生发出绿芽，鼎盛的茂叶重又覆上枝头。那是过去，亦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