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煤厂街有一家小小的杂货店,乱七八糟的啥都经营,在这儿撑了足足三年了。在香山老户儿看来,简直是奇迹。
为啥这样说哩?
香山两道街——煤厂街和买卖街的商户,一年四季除了红叶节有生意,其它季节,在门前逮麻雀都绰绰有余。商户们几乎没有赚钱的,能顾住本儿,就算烧了高香了。因此,两道街基本上没有老店,大多是外来的商户,不知道香山这块儿的底细,只是看着挺热闹。下本钱干一阵子,除了给房东挣些房租,赔本赚吆喝,气呼呼、骂咧咧地下山了。
这家两个名号都没有的小小杂货店却在煤厂街撑了足足三年了。
店主李世民,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陕西人,光棍一条。据他说,他这个李世民和唐朝那个李世民的确是有亲戚关系的,起码都是陕西人。
“老李,你以后可别再胡说你和唐太宗李世民是亲戚了。李世民不是陕西人,据说是匈奴人,也就是野蛮人,不知道咋着乱七八糟生下来的,也就是野种。你觉着他是皇帝就和攀亲戚,懂历史的人会笑话你的。”经常和李世民在一起打纸牌、搓麻将的牌友在输钱给李世民以后,喜欢这样嘴上快活地拿他开涮。
“去你妹的吧!”李世民来自陕西农村,却喜欢使用时髦网络骂人话,比如什么“麻辣戈壁”、“唧唧歪歪”等等。“
李世民的小店前是一棵大槐树,看粗细应该算是这条街上岁数最大的爷爷辈儿老树。树下面自然会有一片空地了,在香山没事干的外来租住户、没生意的附近商户,喜欢聚到这里打纸牌搓麻将。除了红叶节,老槐树下总是聚着一帮人,吆五喝六、嘁嘁喳喳,嬉笑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谁赢钱了,李世民有抽头,也就是十块二十的。然后,赢钱的还要从李世民的小店拿几瓶罐头、几包花生米、一些果品糕点什么的,当然更不会少了十块钱一瓶的二锅头东北烧,一伙儿人热火朝天地又吃又喝、海阔天空。
除了红叶节生意繁忙,一年的其它三季,老槐树下都是满当当的人头。现在,你大概抹过来弯儿,知道李世民小店能够在这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原因了吧。
正是在众街坊邻居的无意帮衬下,李世民小店才能够在煤厂街的的万户萧条中勉强凑合下去。
的确是苟延残喘地凑合着往前走的,李世民靠那点打牌的抽头加上小店的营业收入,仅够他自己吃喝交租金。不过,他是一个光棍汉,对生活要求不高,从陕西老家跑到北京,能够有吃有住,就是实现了他的中国梦或者陕西梦了。
你可不敢小看这一帮活似流浪汉的外来人员,人家可是上了美国那个著名杂志的,好像叫什么公子与美女、美女与野兽杂志。有一天,这帮中国汉子冒着凛冽的西山小北风,热气腾腾地一边打牌一边相互叫骂,引起了一群金发碧眼游客的注意,其中一位男性老外游客,就把他们拍照下来了。没过几天,就登上了那家著名的杂志。
杂志是一名在煤厂街租住的年轻编辑拿给他们的。大伙儿到,自己这群灰不溜秋的中国爷们竟然和高大威猛、皮肤白得像要渗出血的洋爷们洋娘们还有洋妞出现在一起,被洋字母包围着,一个个兴奋地脸红脖子粗,激动地向周围的邻居和游客炫耀。
邹记旧书店里有几本北京老照片图册。老板老邹看了自己和伙伴们在洋杂志上的光辉形象,再对照一下老外一百年前拍的老照片,那上边,一群流民笼着手,在西直门城垛子下,眯缝着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瞅,其中几个还嘿嘿傻笑着。老邹看看这张,看看那张,然后,对那帮伙计说:“别得瑟了,你们看看,你们瞅瞅,我老觉着咱哥儿几个和一百年前在西直门晒暖的那几个差不多,咋着那么像呢?”
荣登洋杂志的哥儿几个停住了兴奋,看看杂志,看看老照片,开饭馆的四川人小青说:“你别说,还真有点那意思,怎么他妈的的一样地都是灰不溜秋的?都过了一百年了,还他妈的的灰不溜秋傻乎乎的啊?”
这么一说,哥儿几个顿时也提高了警惕,好像醒悟过点什么。他们围着那张照片,左瞧瞧,右看看,轮流说:“奶奶的,咋看咋不对劲,越看越觉得咱们咋一个个好像傻鸟似地。”
编辑小王下班了,杂志是他拿给哥儿几个的。听到大伙儿的吵嚷,他接过去,看了看,然后,安慰大家:“别那么多心。人家这位摄影艺术家是为了表现一种中国普通民众在物质条件并不大好的环境中,从容生活,诗意生活的艺术审美,是在歌颂你们、羡慕你们,你们就别在意了。上了洋杂志,偷着乐吧!”
哥儿几个听到这话,挤在一起,轮番打量照片,打量照片上的自己,打量照片上的伙计们,打量照片上的洋爷们洋娘们和洋妞。
“小王,你会说话,说的好像是真的,哥儿几个也就当真了。不过,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拍照的,非把他的相机砸了不可,非把他的狮子头扭掉不可。奶奶的,开了这样的洋荤!”
理发店小老板小隋这样安慰大家,不过,说到后来,这小子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了。
“我那天就给你使眼色,让你去阻止那个老外,那个傻鸡巴老外。你不动,看你那样儿,老外给你拍照,你还蛮得瑟的唦。”来自湖北的“臭干子大王”老胡冲着来自安徽的小吃店店主老徐嚷嚷。
“老胡,亏你有脸说我,我那天专门认真严肃地看了看你的眼色,连你的脸色都看了,连你的鼻子都看了。你那脸色眼色,你鼻子上的汗,那一点不说明你受宠若惊啊?到了这会儿,你觉得人家把咱拍得灰不溜秋,你感情有点失落,倒埋怨起我来了。”
李世民劝两人:“别瞎琢磨瞎拌嘴了。那个傻逼老外到底啥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没骂咱,也没让咱出版面费,咱计较那么多干啥。”
众人听到李世民说的在理儿,一个个都点点头,不再说话。今天这场,“臭干子大王”老胡赢钱了,赢了两百多。他给了李世民二十块抽头,又花了五十块买了两瓶八块钱的老村长、两包花生米,还有两瓶鱼罐头和水果糕点,哥儿几个忘掉了杂志的事儿,推杯换盏,你一言我一语,又热闹起来。
不过,从那天开始,再也不见他们把洋杂志摆在柜台上。原先几个人争着吵着要寄回自己老家,这会儿,谁也不管它弄哪儿去了。
这哥儿几个也算是香山煤厂街名人了,老少皆知。香山邮局门口有一家彩票店,一个来自四川的年轻人是彩票点的常客,他来香山租住没多久,却对哥儿几个的名号如雷贯耳:“哈哈,我知道他们。他们出了打纸牌,就是搓麻将;然后是喝酒,然后是睡觉。对啦,还买彩票。”
哥儿几个混的名声不大好啊!在人家小青年眼中,是和纸牌、麻将、老村长白酒、出租屋里睡大觉、还有买彩票扎在一堆儿的因素们啊!
哥儿几个打牌的时候,没工夫关注国家大事国际大大事,一个个只盘算如何赢钱或者少输钱。喝酒的时候,一个个话头就多起来了。 不但有家长里短、香山风物,也热情关注国家大事国际局势。
老邹卖旧书,读的书自然也多;读的书多了,话头就多;话头多了,有的人喜欢听,有的人讨厌。喜欢听老邹唠叨的,有“臭干子大王”老胡,有木工坊老板阿明,他们和老邹一样,卖臭干子和旋木珠的业余时间,喜欢读书看报,喜欢上网发个微博帖子什么的。准确一点说,他们和老邹是在交流。
最讨厌老邹高谈阔论的,是李世民。他倒不是担心李世民破坏了他在大槐树下聚起的人气,也不是担心老邹把牌友拉到旧书店。老邹在大槐树下和老胡、阿明高声大嗓门地吆喝,不正好给他李世民招来人气吗?再说了,老邹是不会把牌友拉到他的旧书店的。就是买些旧书,自己的店铺也是书店,是书香地儿,一群灰不溜秋的市井之徒在那里耍牌,不是坏风水吗?
李世民之所以讨厌老邹他们在大槐树下高谈阔论,主要因为这小子比较自我,别看他有时候为了拉拢人说几句软话,大家伙儿其实和他打交道没多久,谁都看出来,他是一个“犽家子”。啥是“犽家子”?这是轰炸鱿鱼店老板、河南大宋的河南话,翻译成北京话,就是比较自我,比较有个性。
也许有人觉得香山煤厂街大槐树下这帮外地来的半流浪汉心思像外表一般粗笨,看不清高深的人心。其实,心理学家说了,每个正常人的心思几乎没差别,乡下人有的毛病,城里人一样不少;中国人有的弯弯绕,美国人心里的弯弯一圈也不少。俗话不是说吗,谁都不比谁精明,只是有些人心肠硬、脸皮厚,别人做不出来的事儿,他能做出来。这实在是人生硬道理,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好草民屁蛋的区别,就这么一点点。
比如,大槐树下的哥儿几个对李世民的个性,对他仗着大槐树这个地盘搞点小九九,尤其对他拿抽头,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都有点不舒服。不过,去大槐树下习惯了,就那么一回事儿了。
大伙儿这样糊里糊涂得过且过,等于怂恿李世民,让李世民觉得是个人物。李世民的确是个人物,你到不管哪个地方试试,看看你有能不能找棵大槐树或者大柳树,三下五除二地聚起一股人气。
大伙儿都能看出来,李世民对谁都不服气,和谁说话都是一犽一犽的,像个半大公狗,除了和房东打交道的时候,外人基本上看不到这小子让人舒服的时候。
李世民对老邹最不服气,其次是老胡、阿明。他觉得,老邹他们在大槐树下指天画地,就是对他李世民的挑战,就是在他李世民的地盘上得瑟——怎么着我也是唐朝皇帝李世民的亲戚,你却骂李世民是野种!还有,老邹有时会不冷不热不真不假不疼不痒地说到李世民的抽头——那不是说我不仗义吗,抽大伙儿玩耍的钱?
李世民说:“老邹老胡阿明,你们以后别在我这里半讲座。这里是大槐树,不是山下的大学堂。牌友们光顾着打牌呢,没功夫也没兴趣听你们的讲座,哪怕你们不要钱免费办。”
老邹说:“李世民,李皇帝,我给你讲,我们在你这里谈天说地,不是要显摆肚子里有墨水,不是觉得比你李世民或者其他牌友牛逼,更不是冒犯你的地盘意识——都是个人儿,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我还看不清楚啊?隔着你的肚皮我看见你肠子里的烂青菜。”
臭干子大王老胡笑着说:“那你比马王爷厉害,比二郎神厉害,和医院里的X光差不多。”
木工坊阿明也笑着说:“老胡,一听你就是没文化的人儿,马王爷就是二郎神,二郎神就是马王爷,他俩是一个人的不同名字,一个是原名,一个外号。再说了,依我看,老邹哥那双眼,比医院里的X光厉害。X光只能看见一个影子,老邹哥的那双眼睛,看人看鬼,看阴看阳,谁肚子里有蛔虫还是钩虫,他清楚得很。”
阿明一边说,目光一边在老邹、老胡和李世民脸上轮番扫射。
阿明是南方人,好像是浙江的。南方人总是和北方人说不到一块儿,或者说,北方人总是和南方人说不到一块儿,北方人看不起南蛮子,觉得他们尖酸刻薄;南方人看不起北方人,觉得北佬又憨又傻。李世民这个陕西人就觉得阿明这个浙江人有点尖酸刻薄。他知道阿明的眼光中和话中有一把小刀儿,就像他雕木头用的最小的那把刀儿。尽管李世民最喜欢骂南蛮子,但大伙儿都能感觉出来,他对阿明这个南方人是有点发怵的。所以,阿明话里有刺有小刀儿,他也不言不语。
老邹接着阿明话把儿说:“咱不是装牛逼,也不是想教训谁,咱哥儿几个在这儿瞎聊,其实是人人都有的本能欲望,自我表达,就像艺术家那样自言自语,那是正常发泄,不是想在哥儿几个面前充牛逼——在咱哥儿几个面前充牛逼,有意思吗?咱也别太看不起自己,但也不要太把自己当盘菜。”
李世民不像接着老邹的话把儿,也不像自言自语,说:“打铁先得自身硬,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想要教育别人,想要别人听你的、服气你,你得自身硬棒,你手里得有金刚钻。你看人家编辑小王,研究生啊,听说还考博士哩。人家说话,那才是斯文儒雅像个读书人。他要是教育大伙儿,保准有人听。”
不知道为啥,老邹好像有点生气了,他紧接着李世民的话头儿说:“李世民,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那种最一般的刁民,谁混得牛逼你服谁。研究生?博士?狗屁!你太没见识,现在的博士,百分之九十不合格,博士都是混上去的,靠关系靠钱混上去的。除了你这个陕西乡下老粗,稍微有点品味的人都不相信那些混子,都是混上去的!”
李世民也生气了,他气呼呼地冲着老邹喊:“不光是他爹的混上去的,还有他娘的混上去的!老邹,你说我是陕西乡巴佬,那你算哪根葱哩?你就是江西乡巴佬,江西老俵,老婊子!”老邹是江西人。
看到老邹长大了嘴巴,没等他接茬,李世民紧接着,一副正儿八经的口气,说:“老邹,我告诉你,不管人家咋混上去的,用J混上去的也好,用B混上去的也罢,人家混上去了,就说明人家有本事,就说明人家够格——你咋不靠着你的大J混上去哩?你听听人家小王说话,文文气气的,一听就是有文化水儿的人,人家高谈阔论,就是人家教育咱,咱也服气;你一个鸡巴卖破书的,时不时地嘴里噙根儿鸡巴嗦片B,就你这水平,还想教育人家?没人尿你!”
“我教育你?你值得我教育啊?你就是每天请我喝瓶二锅头,我也没兴趣更没功夫教育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在你大槐树下发表言论,是我的自由,你管的着吗?大槐树是香山煤厂街的大槐树,不是你陕西李世民的大槐树。”
“你没兴趣没工夫教育我,我更没兴趣没工夫听你瞎白活。老邹,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和你理论理论。你说你是在自由表达,比艺术家还艺术,但我告诉你,我李世民,还有老张、老李、小钱等哥儿几个,咋就总是觉得你在给大伙儿上课哩?咋就觉得你是在教育教导加教训大家哩?你说说,老胡说说,老王说说,这是为什么哩?”
“我真的不是故意教训哥儿几个,我刚才说了,我没时间没精力开启民智解放人民。我只是和大家伙儿瞎白活白活。你要是听着不舒服,你捂着耳朵,你走开,别给我栽赃,好像我这个卖旧书的乡下人心里藏着帝王意识似的。”
老胡半天没有搭谁的腔,他认死理,但他不喜欢和别人吵架。老邹、李世民和老胡等人叽叽喳喳,他一边侧耳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看其他人打牌。老胡这家伙很少亲自下场,总是观战者,俗称“牌泡”。等谁赢了钱请客,老胡有时候也会凑上几块自家炸的臭干子,大多数时候,他作为忠实陪伴牌友的“牌泡”吃百食。
听了半天吵架,看着快要收场了,老胡插言了:“孔老二说过呀,多闻阙疑,慎言其余,意思是少说多听,才是高人。这可不是耍滑头。说实话,不管是谁,你在别人面前高谈阔论,许多人都会认为你是觉得自己比人家了不起;你只管自个儿唠唠叨叨痛快了,其实你已经侵犯了别人的权利。老邹,阿明,李世民,你们说说,我的话有道理吗?”
阿明笑着点点头,问老胡:“老胡,从哪个学了孔老二两句话啊?卖臭豆腐的不研究菜谱,研究起圣经了。你说的有道理。你作为一个和大伙儿一样的人儿,说这个说哪个,说三道四,指点江山,就是不自量力,就是觉得你比人家牛逼,就是侵害别人。”
老邹说:“照你这么说,啥事儿啥人儿都不能评论了?谁评论别人谁就是秦始皇啊,比李世民还厉害啊?
“不是不要评论家,关键是要弄清,老百姓需要什么样的评论家。老邹,老百姓需要的导师,不是你这样的,不是我这样的,不是老胡那样的,也不是李世民那样的啊,我说的是香山李世民啊。老百姓需要的,是比自己牛逼的老师和理论家。”
李世民的语气也缓和起来,即便缓和了,他那种犽劲也若隐若现,说话阴阳怪气:“阿明说的有道理。俺本家李世民真的转世来了,说谁谁听,说谁谁觉得面子光。有些人哩,你整天和大家伙儿混在一起,你也是两鼻子两眼儿一个脑袋,你也是整天口头语挂在嘴上,那你凭啥说人家?你凭啥教育人家?你就是说了,大伙儿也不服。你说得越多,越证明你一般。卖烧饼的教育卖豆腐的,卖臭干子的想让卖山东大煎饼的服气,可能吗?闭上你们的臭嘴吧,闭上你们尊贵的两片嘴唇吧,没人听!”
“姓李的,,你还有脸说人家,你弄个盘把你的话录下来再自己放着听听,你那口气,比我老邹牛逼,比我老邹更像在教训人。你自己听听去吧!哦,对了,忘记了,你是李皇帝,李皇帝的近亲嘛!”
李世民嘿嘿笑笑,扭脸问老胡、老王和其他几个哥们儿:“哥儿几个,我李世民像老邹说的那样吗?我想当老师吗?我像当李皇帝吗?”
哥儿几个相视一笑,一起冲着李世民笑笑,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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