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约记得来到荒原之前的事,那是个夜晚,四周异常寂静,路两边的霓虹灯有些闪烁不定,有些“死气沉沉”;一阵微风拂过,地面上遍布的塑料垃圾,便随风飞舞,仿佛几十只飞筝。
我搀扶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奶奶,在C巷里慢慢走动,目的是送她回家。她找不到C巷,便问起我,告诉了她,但她却不熟路,我只好送她去。在那个时候,我太相信她了——尤其她那张真诚的脸——使我没有怀疑,就答应她,并送到她家。当走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她原形毕露。我慌了神,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它开口说话。在这里,我清楚地记得它的样子,既像人类又像蝎子,走起路来如蝎子一般敏捷;赤红而硕大的双眼,在它的脸上镶嵌,再配上它的鼻子和嘴,显得双眼有一种威严在里头……最后,我记得脸很痛,如滚烫的烙铁灼烧皮肤一样——不,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如同硫酸腐蚀。——我的脸就这么毁了,就这么被它毁了,随后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但我记得我睁开眼的瞬间,看见了一个模糊的面孔,那应该是人类的,也或许不是。
清爽的风拂过我的脸庞,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我的手。轻轻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晴朗的天空。我试图坐起身子,看一看自己所在的地方,可是身子不听指挥,像死去一样,躺在地上。我挪了挪头,将视线转向右边,映入眼底的是远处那棵绿草,周围除了黄沙还是黄沙。那根草,仿佛与我一样,孤零零立在那边,虽然我是躺着的。
风很清凉,也有新鲜的味道在里面。我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地理老师讲过这个,他说若风很清凉很新鲜的话,那就证明在几分钟后将会下雨。我当时当然不相信,虽然心中已想到质疑的言语,但最终没有说出,我也不想说出。现在,这种真实的现象“摆在”了我的面前,是时候验证一下了。我如此想。果然,在十五分钟后,下起了小雨,看来老师是对的。
那雨滴砸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皮上,我的头发上,我的衣服上,我的手上——清凉的感觉,飞速到达“五味杂陈”的内心,给我的心些许的慰藉。我很痛,不单单脸上的痛,还包括我身体每一处的痛,——这在我看来,就是内心的痛。——这些大大小小的痛,都在呼唤我原先的脸皮:不要走!我的脸,我的美丽的脸,我的独一无二的脸!不要走!我不想失去你。没有你,我将无法面对世人。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流下来,与雨水混和,摔在黄沙上。雨越下越大,我越哭越响,泪水也越流越多,还有那轰隆作响的雷声,伴着我的哭嚎,一齐呐喊。
我的衣服彻底湿透了,伤痕累累、凹凸不平的脸上蓄满了雨水,像小小的池塘。我睁开眼睛,看见蔚蓝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我又试图动了动身子,发现身子能动了,有感知了,不再像死亡一样了。我乏力地坐起身,突然感到头晕,头痛,胃里翻滚着,差点呕吐起来,但很快,这感觉消逝了。我索性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东西,只有脚边那根草,那根与自己“同病相怜”的草。
这里是荒原。我的脑袋里首先蹦出了这个词,然后孤独、恐惧……全部袭来,像冰块一样灌进我的内心。我又流泪了,但没有出声,直至看见他,才收回眼泪。
——他冰冷漠然的双眼,警觉地盯着我,好像一旦我有什么动作,他就能飞快制服我,在他的眼里,可以说,我就是入侵者,坏蛋。
我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在一栋陌生的“立方体”里,周围的墙壁上悬挂着六副伟人的头像,分别是列夫·托尔斯泰、艾萨克·牛顿、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伽利略、洛伦兹以及卡尔·马克斯。在这些头像的下方,各摆有桌子,桌子上放有各自头像的“光辉历史”的介绍,以及一本书。我跳下床,走到牛顿头像前,低头默读介绍,读完,又去读其它介绍。整个房间不大,除了六张画像,六张桌子和一张单人床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不!当然还有一盏灯。
我来到马克斯头像前,发现有一本《资本论》。我拿起它,感觉纸张异常柔软,看来放在这里已不是一年二年了。就在我小心翼翼翻开它时,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他。
“喂!你不许动,把它放下。”他尖叫道。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坏了,双手防御般地抽回,然而那本书,掉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瞥见了那个人,是个男孩,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年龄,大概在十八九岁左右;着一身休闲衣和休闲裤,颜色搭配得恰好;脸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但从书掉在地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红润色荡然无存,双眼的神气也不见踪影,看起来像个痴呆的病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道歉道,伏下身子,将那本书捡起,放到原处,但此时,我却瞥见他很生气。
“你知道这本书有多珍贵吗?它可是我爷爷的珍藏。”他恨恨地说。
“真对不起!”我除了这句话外,再也没有别的话说了。
就在他还想要冲我破口大骂些什么话时,另一个人过来了。这个人明显比他要老许多,右手拄拐,脸上布满皱褶,很显然,他就是那年轻人的爷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老人嘶哑地问道。从这声音里可以大概判断出老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他是个慈祥的人。
“爷爷,她乱动书,书掉在了地上。”他说。老人看了看我这,又看了看桌子上的书,笑着说:“没关系,书掉在地上,没关系!这地又不是熔浆,也不是汪洋大海,掉下去没关系的。”
那人听后不再出声了,只是厌恶地盯着我,但我没有害怕。
夜晚。
我独自一人,在小溪边漫步,脑袋里一直思考着一件事。——准确地说,应该是回想一件事。——我低垂着脑袋,漫无目的走动,不知道沿小溪走了多远,多久,只知道小溪流淌的声音。
小溪的声音宛若优美的曲调,不绝于耳。但是,听多了反而会厌倦,因为它只会这一首,成了恼人的杂音。我离开小溪边。此时,我才发觉自己离他们家已经很远了,屋里的灯光,在这里,已经小到肉眼观察不到,心里的恐惧顿时油然而生。
我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去,脚步移动得很快,很乱,能感觉到我的双腿在发软,像没有支柱的面条,也像没出息的孩子。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我心里这么说。其实,在当时,我离那还很远,为了不让自己灰心丧志,给自己编了个谎言,在过去,我总这么做。
就在我清楚地看到那屋子里的灯光时,就在我想象着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的画面时,突然摔倒了,眼前一片漆黑,刚刚那些画面,像转瞬即逝的云雾,烟消云散。
我清楚地记得我摔倒后,又向下滚去,黄沙很松软。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明亮了。坐起身子,感觉浑身酸痛,也在这时,我看见自己在一个漏斗状的凹坑里,处于中心。原来,我掉进了沙坑,还晕死过去。
自从我来到荒原,身体的乏力感就消退过,虽然我吃了点他们做的饭,但还是像没吃一样,补不回原来的力气。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我尝试着往上爬,希望能爬出去,可是松软的黄沙像滚动的小球,越用力,它越泄力,令我不知所措。最后,索性大声呼喊,希望他们能听见。
“丑脸婆,昨晚你一直没回来,原来你在这里过夜啊。”那个男孩说。他站在上头,我仰视着他,看见他一脸坏笑。
“请你救我出去。”我几乎请求道,当时那请求他的样子,我现在不想再提。
“你不应该说请,你应该说求,求我救你出去。”他说,满脸得意的坏笑。
我没有说话,只是瞪着他看。
他的嘴巴里发出一连串的“啾啾”声,一边摇着头,蹲下身来:“你看看你的样子有多丑,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如果有镜子的话,我想,你都不敢看一眼。”
我猛然用手挡住脸,身体几乎转了过去。
“你不用挡,我早就看见了。我觉得你不应该活着。”他说,笑了笑,从沙土里挖起一大把沙子,朝我扔来,我发出轻微的呻吟,拔去扔在头上的沙子。
他走了。他没有救我。他见死不救。他说我应该死。我哭泣起来,双膝抵在胸前,双手紧紧抱住双腿,那张丑陋的脸埋进大腿里。
不知过了多久。
我听见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似乎感觉到希望,心怦怦乱跳。我站起身,视线向声音方向移去,虽然我的个子,在女生中间,属于较高的,但比起这个漏斗的深度,却变得非常渺小,像只蚂蚁。
可是很快,我的那种希望破灭了,因为我看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他又来了,又来嘲笑我了,只是这次他拿了把铁锹。
“怎么样,丑脸婆?在这里的滋味如何?”他说。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丑脸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他看了看四周,蹲下身,与刚才一样,抓起沙土,扔向我。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救我就算了,干嘛打我?我又没招惹你,你干嘛叫我丑脸婆?是!我承认,我的脸就像你说得那么丑,可那又怎样?我这脸又没有长到你的脸上去,干嘛对我过不去?”一口气说出,感觉憋在心里的气,全发泄了出来。
他好像不高兴了,站起身,眼睛紧盯着我:“你又惹怒我了。既然你不敢自杀,那我来帮你一把。”说完,拿起铁锹,将沙子铲起,朝我扔来。而我像只可怜的狗,双手挡脸,伏下身子,尽量抵御沙土的攻击。“我要把你埋了。”他大喊道。那些摔在我背上的沙土,已经埋没了我的脚踝,我现在是寸步难行。
“你在干什么,摩尔莱斯?”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他的爷爷,——他的到来,让我又看见了希望。我抬起头,瞥向那边,看见了“救星”:他拄着拐,脸色苍白,脚步匆忙,浑身上下穿着老气的衣裳。我欲要挪动双脚,却不料失去重心,摔在地上,但不痛。
“你没事吧?”老者直接穿过他,来到我的身边,亲切地说。说实话,从我当上引导者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没事!谢谢!”我说。我微微抬起头,瞥见了那个叫摩尔莱斯的男孩,他似乎很生气。
“你拿铁锹干什么?你怎么这么坏?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什么?你还记得吗?”老爷爷冲男孩说道。我看见男孩低下了头,抿着嘴,露出后悔的神色。我还看见,老者当时气愤的脸色。
回到他们屋里,老者帮我看了看脸。
“你的脸是被异形毁掉的吧!”老者说。
我点了点头。
老者微微一笑:“放心,这里是荒原,应该能让你的脸复原。”
我一听这话,内心激动万分,眼泪夺眶而出。他伸手擦去我的眼泪。
“但有一个代价,需要你付出你身上的某个东西。”
“需要付出什么?”我说。
“需要你付出气力。”
我睁大双眼,似乎感觉他在开玩笑,但他并没有。
“是的,没有听错!能让你的脸复原的地方,离这很远,需要你坚持走下去,你愿意吗?”老者说。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那个时候,我从老者的眼睛里,看见了我坚定的双眼。我觉得,我的命运将要改变。
“好,你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就早早出发。”
“需要带什么吗?”我问。
老者说:“只带你的坚毅和勇气。”
说完,他走了。门在他身后合拢。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彻底出来,就已经起床,走路了。在出门前,我把我最喜欢的一块项链戴上脖子,希望它能带来好运。
我当然没有项链。在我小时候,就没有过,现在这条项链是老爷爷送给我的,说是我与此项链有缘,还说会保佑我。当时,我只是欣然接受,打心底就不相信。
我戴着它,在阳光的照射下,镶嵌在项链中间的宝石,发出蓝色的光芒,显得格外诱人。走在我前面的摩尔莱斯,就看了它好几眼。我察觉到这点后,索性将项链放入内衣里,藏起来,不让他看见,结果这方法起作用了。他不再看了,埋头跟上老者的步伐。
我与他们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对他们的底细也摸得不深,但对他们的特点,我还是知道了些:尽管老者已经白发苍苍,年事已高,但走起路来,比我们年轻人还要敏捷,像一只灵巧的小鸟。我自感惭愧。
渐渐地,远处山峰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山上,覆盖着一层长年不化的积雪,像白色的被子,裹紧山的身体,看上去那边会非常寒冷。我这么想道,浑身似乎已经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寒风,生出了鸡皮疙瘩。
“走到那座山上,就到了。”老者停下来,指着那山对我说。老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能坚持吗?还敢继续走吗?”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便又继续走去。
也就大概走了不久,看见了小路两旁生长的柳树和鲜花、小草;又走了不久,路两旁还是鲜花和小草,只是这次缺了柳树;大概又走了不远,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一道光屏。老者举手示意让我们停下。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老者脸上呈现的是警觉的神情。我是第一次看见。第二次、第三次看见的时候,是我该离开的时候。
“这是什么?”我正想开口问,却被摩尔莱斯抢了先。
老者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是不好的东西。”
我心中一怔,眼睛盯着那光屏,脑袋里生出各种画面、场景:从一只异形,到十只异形;从十只异形,到二十只……它们都露出黑色的牙齿,伸着长而黑的爪子,披着人类皮囊,像凶猛的饿狼,径直扑向我们,啃食我们的皮肤,吸取我们的血液……一想到这,我便会毛骨悚然。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终于,我看见了。看见了从光屏里走出来的东西。它不像我刚才想得那么可怕。它是我所熟悉的。它是审判官——那个浑身上下发金光的家伙。
当时,我愣住了,心想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可是荒原。我搞不明白。确实想不明白。我记得它曾经对我说的话,“你是引导者。你的使命是引导那些失去光明且在原路徘徊不定的人,得到光明。我不希望你的自私、你的贪婪,而使他们死去,如果那样,你将生死皆不能得。你明白了吗?灵晶儿?”我明白了,打它开口说话前,我已经知道——清楚地知道——我的命运将会改变,而且与那些需要引导的人的命运,紧紧相连。他们死,我就死。可是,我已经害死了几个失光者——尤其是伊尔姆。
如今,我一起想她,我的心就会异常揪痛。她的死,离不开我,也离不开魔蝎。就魔蝎杀死她当晚的情景,我现在仍觉得是在做梦。可是很快,那个审判官说得话彻底打破了梦,将我拉进现实。“你没有完成任务。灵晶儿。”它说。它的双眼凶恶地看着我。我不敢注视它。我视线瞥向其它地方。“我要替死者把你杀死。”原本空无一物的手心,在一道蓝光的闪现后,手心竟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鞭子,颜色是紫色的。我的双眼盯着它看了足够有五秒钟了,然后我闭上了眼睛,泪珠不禁从眼角流下,停在苍白的脸颊,不再下滑,仿佛时间停止了。
那一刻,只是很短很短,但我却觉得过得很慢很慢。我感觉我的呼吸、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变慢了。那一刻,着实难受。时间似乎又变快了,只听一声巨响,我倒在了地上。“是鞭子结束了我的生命?这可真好。谢谢你,审判官!”自始至终,我没有睁开过眼睛。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摩尔莱斯的脸庞。他离我竟是那么地近,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是那么温暖。但,我又看见了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嘴巴里流出,像涓涓细流,落到我的嘴唇上。顷刻之间,我明白了。他救了我。“我的孩子,摩尔!”也清楚地听见长者悲痛的叫喊声。
我流泪了。
为什么?为什么总会有人救我?我内心呐喊。我的命不值一提,却偏偏保住了。我发觉,我太坏了,不配做一名引导者,我太该死了。
我大声哭泣。
“看到了吧,灵晶儿!这就是你造的孽。当时,我真瞎了眼,让你引渡失光者……现在看来我错了……为了弥补我犯下的错误,我要把你杀死。”审判官说。
“弥补?”我苦笑道,一边站起身面对它。“你永远弥补不了,我也一样。你知道吗?为了引导他人,我失去了最美好的东西,”手指指着脸,“让我如何再见世人。好好看看,看看这里,我的这张脸。”
“我不看这些,我只看结果,你没有完成。”
“你不看这些?”我哼了一声,“难道你不为引导者做些什么吗?比如修复我的脸。”我紧盯着它。我觉察到我并不怕它。
“所有引导者都没有向审判官谈条件的权利。”
我眯了一下眼睛,非常愤恨地看着它。
“你应该为他负责,”我指向摩尔莱斯,“因为你伤害了他。”
“他是因为保护你而受伤的。”它不屑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害了他,应该为他负责的人是我?”我说。
它点了点头。
我苦笑了笑。
“我可以为他负责,也愿意。而你,就是个胆小鬼。一个不敢负责的胆小鬼。”我谩骂道。
但它没有说话。
它舞起了鞭子,又朝我打来。
这次,我自愿受罚。
一声巨响骤然响起,我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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