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跳出来

（一）

杨广波一天上午第二次因同一件事被叫到校长办公室，30平的屋里气氛像校长的眉头一样拧着。

“你和老张两个主管摆弄不明白孙杰一个兵？还让他到人事和财务那边搞事情？你看这报销单，你看没看就签字？还有哪个校区来着网坏了快一周了吧？”

“校长，刚才说过了，这两个事情确实都是老张行政那边的事。”

  “他是你部门的不？每天管你叫老大？”

  “他原本就是老张那边的，他那编制没了挂在我这，他的活都是技术活，即便我管，我也得有个过程了解才能管吧？况且，一直没跟您说，他还占了我编制我没法招人……”

“广波我有时候真想抽你两巴掌看能不能给你打醒！你特么到底会不会用人？什么叫占你编制？给你半个人你也得把事安排满，你现在倒搁这振振有词！”

虽然火药味儿在你一句我一句中有预兆地升级，但突然的一炮轰过来，着实让平日里这个性格温和的男人吓了一跳，杨广波感觉有话却无伦次，噎着，一手扶着校长办公桌一角，四肢不由控制地抖，胸腔里的气像加了压，撞得他上身前后微微晃。

      “你倒还委屈了！”

      ”半年前杨总监听你汇报工作没结束就跟我说这个人别用了，啥资源没有。我当晚给他喝好陪好，硬着头皮留你，你知道差距，知道进取不？“

杨广波因愤怒而内心发狠，顺利平稳下来，声音和肢体都不抖了，心想“我他妈是所有主管里工作最玩命的，这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校长，我感谢你，类似的话我听过，确实不如人，也没啥长进，光低头干活，之前也一直想过，还是引咎辞职吧！走之前会交接好。”

校长一直拧着的眉头突然跳到脑门上，眉宇间的疙瘩四散开来，眼睛被这骤变的皮肉扯得大了一倍。稍顿一会儿，从仰躺的椅子里站起来：

“广波，我刚才语言有点激动，但是我的内心是温和的，我对你有时候就是恨铁不成钢，确实是希望你长进。所有人当中你最苦，我都看在眼里，但有时候你得跳出来。我刚才激动，我收回刚才的那些话，你平复平复。”

杨广波觉得刚回了一炮，对方就投降了。争吵之后的意图缓和，像是新人初见寥寥几语后的双手无处安放。他觉得手足口眼皆无措。

“我先回去把事处理好。”

（二）

次日他便和人事主管一起吃饭。

“校长的水平远高过我们，你看我年纪比他大，但是自愧不如。他年纪也是所有校长里差不多最小的，每次总部学习，都是喝酒几十个人打一圈，前几天住院也是因为陪XX局领导喝酒喝的。”

“呵呵，喝酒我确实不太行。”

“不是那个事，我们身为主管，是得自己干活，还得有一层更高的东西拉着。”

“你生气是因为这么辛苦还被骂是吧？有时候你得试着跳出来。”

  “你可以正好跟校长申请去学习一下，看看去哪个学校。”

“那就去太原吧，他正好去过，不也总念叨么，那边主管我们开大会时喝过，聊过，熟。”

（三）

在太原几天的每个夜晚，杨广波都游荡在街上，商场人群街道车流，与刚离开的城市别无二致。他只是跳到另一个空间，去窥探和思考原来空间里的密密麻麻。无人打扰，本地的口音更加强了这种孤立。

现在已是九月初，他记得自己今年春节回来，就几乎每个月只休息一天甚至半天，还有不计其数的晚上加班到整幢楼只剩他一个人关最后一盏灯。头一次像这几天这样，忽然间忙乱留在原地，身体扔到千里之外，这感觉像是长途火车因故无征兆停下，隆隆声哑然而止，窗外旷野荒芜，人心里长草。

回顾和总结是个熬人的事儿。杨广波觉得自己每天只是一个忙字，学校的业绩指标他和他部门几乎独力扛着。现在突然抽空，反而像走进迷宫，思路难以从头到尾连贯，而是一团乱毛线被扯成一堆。

他知道，自己确实比任何一个主管都卖力，却明显有几位，过程轻松写意，结果精致美丽，年终晚会的总结尤其光彩夺目，舞台上精心准备的节目直引得校长奔上台献花拥抱，更是让他彼时此时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他有点沮丧，勤劳如此却前两天被校长曝了一个差点被辞退的事实，好像还要因为“别人的情面“和”尚有苦劳”才得以留下，他妈的真的假的。

他这样想着，更加恼羞，甚至对于自己暗暗握了拳头，似乎有一种恨。他踱步的街边，有一家山西特产店，灯正好关了，一个仅仅写着一个醋字有一米高的黑色大坛子就忽的被独立显示在门口。和坛子挨着很近的是一个女人的两条腿，她身侧半开拉门里的灯光粉红，空气里已是初秋的晚凉，她依然像一块出锅的熟肉一样摆着。

杨广波看着醋和肉，觉得索然无味。当他脑子里塞满想象，进而与自己造成一种紧张关系，他眼前的现实就蒙上了一层虚幻，而遥不可及了。

他此刻拼命地想“你要跳出来”，这么想着，他一边意识到“你要跳出来“这几个字，真真实实地在半年里在耳边响过很多次，像是“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机会了”，不禁被吓了一跳。他一边却又想不到它应有的含义和场景，只是一串儿字在远处萦绕，一靠近，就飞了。

他决定不再自己绞尽脑汁了，来了不就是为了取经嘛！转念间他就觉得轻松甚至有些兴奋，因为阻碍自己的难题即将迎刃而解，那位主管他还没有正式请教。

这四天的白天他跟着主管的每一位下属屁股后面观摩盘问具体工作，晚上自由安排。那位主管在他刚来时做了这样的交待，说到“晚上自由安排”时，右脸斜出一道微笑，又迅速横回去。临末时补充一条解释说刚好这几天晚上和区领导有酒局，就不陪你了。随后电话呼来隔壁一个女孩，他的助理，下了几道命令，以补他疏漏，给杨广波方便。

“您还有助理呐？”

  “得有啊，我总在外面，得有人打理内务啊。”

“她的名字和一个电动车一样，叫雅迪，哼哼。”

杨广波心想，大校区就是牛逼，主管还配个助理。

（四）

杨广波告诉主管，他已经把下属各项工作了解差不多了，有收获。明早走，希望今晚请教。

“嘿，你还不错，我认为你也是应该这个时候来找我了，我给你总结了八条建议，咱们晚上边喝边聊。”

主管劝酒娴熟，杨广波没有多余言语来推让和恭敬，只得一杯杯地喝。

有人当虔诚的信徒，千里迢迢赶来，信誓旦旦将走，主管甚是得意，喝得起兴，讲解他的八条建议。只是因为两人都渐渐迷乱，去掉重复和含糊不清，杨广波只记住两条半。

“这些都是您实践得真知吧？”

“兄弟，你傻啊！我为什么每次大会都喝得最多？套套别人经验啊！这些都是兄弟学校讲的。”

“但是我觉得别地儿的经验有时候不适用本地。”

“让你属下去一个个地试啊，养他们干什么的！”

“您属下看着都挺能干的，不过我最好奇的还是您平时都做什么，我这几天白天都没见着您，我觉得您平时做的，就是我应该跳出来的吧？”

“你见着我就怪了，教师节加中秋节，要打点的人都给我忙死了。XX局领导和重点直属领导，你得像亲儿子一样照顾到位，亲儿子！懂么？”

“秋季招生就指望这个，别人不让做的，我们能做，这就是牛逼！”

“你得跳出来。把事情撂给员工，把精力放在外面关系上。”

（五）

次日一早，杨广波选了时间最长的火车返回，他希望在尽量漫长的轰鸣和时空穿越里，去一口口地品这一坛山西陈醋。火车经过河南和齐鲁大地时，他感到脚下是历史的苍茫和枯萎，窗外全是粗的细的线条，简单的景观。他觉得比来的时候通透，有一瞬间他提起笔，就顺畅地写下了入职两年多最长的总结。

“太原一趟学得不错吧？他们学校业绩蹭蹭地长，你好好总结下，周一主管会给大家好好讲讲。对秋季招生是个不错的鼓舞。”

“他们那边是挺好，不过校长，我要离职了，这是离职书，火车上就写好了。”

“还有，徐杰，不是陈杰的报销单我核实过了，在这。”

（六）

次日，杨广波和人事主管一起吃饭。

“公司确实需要像你这样埋头苦干冲在前线的人，我做人事这么多年，公司文化里面得有这个，大家需要看到有人始终比自己更努力。”

“校长的意思？”

“半年前就跟我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