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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落(五):你跑什么啊!

消失的村落(五):你跑什么啊!

作者: ff90afc1759d | 来源:发表于2018-10-03 23:37 被阅读261次

    (注:我觉得真正的小说不该像这样,每章还要有个醒目的标题。所以就随便截取了文中字,并无概括主旨的意思。)


    现在,我也能长时间的独处,即便手里只有一个微末之物,或者眼前完全虚空,也可以。这大概既与儿童时候信息匮乏、玩具匮乏的农村环境有关,更与我常有独自一人的大块儿时间有关。据我妈常怨叨,我刚半岁大时,我爸就和他兄弟几人远赴齐齐哈尔,包工干瓦匠活儿,一年没回家。扔家挣钱,本也不算多坏的事,但是这群农村的憨笨的“土老帽”,被城里精明的“不差钱的大款”卷走了一年的工钱,每人3000元,片甲不留。那是一九八六年的3000元。一个初冬的中午,我爸从屋后园子的小路走出来,佝偻着立在院子里,巴掌长的胡子像杂草一样随风乱飘,吓得我哇哇哭。我妈说他们哥几个身无分文,惨兮兮像逃难一样回来。我爸从那包工头住处发现一副崭新的麻将,大老远地背回来,跟家里说,比起来也不算啥都没捞着。我妈气愤难当,一把夺过来扔进灶坑烧了。

    我爸离家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妈既要拉扯四岁的我哥和半岁的我,又要把时间像拼积木一样,穿插着干农活。我经常被放在地垄沟里躺着,哭哭啼啼,或者无声无息。这大概能够解释我对土地、对绿草、对飘着云的天空,有近乎消融其中的亲近。也大概种下了于自然中独处的基因。

    但这可能只是追本溯源的一种猜想,像是历史以前的神话故事一样若有若无。真正关于我的独处的鲜活而有据可循的历史,是在这几天里。至今仍有清晰画面,遥远却能造成感触上的呼应。白天日头刚升起,村里人几乎都进了田,我在自家院子里,周围不见人影,不进人声。我扔几捆苞米杆喂牛和羊,拔草、掰白菜叶一筐喂猪,搓苞米粒一盆喂鸡鸭鹅,它们都饱食无忧无虑后,我就一棒一棒地把地面的苞米棒往二楼的苞米仓里撇。我趴在高高的苞米仓上写作业,时而用苞米棒砸猪,看它哼地“生气”翻立起来,又“惊喜”地嗅过去啃。我趴在地窖盖子上用削尖了的棍子像钓鱼一样扎苹果,把鸡扔到房顶瓦上看它起飞。晌午时候有推车串村子卖冰棍的,我就拿一个鸡蛋去换三根,满足地吃。

    我大概是有密室恐惧症,即便在晴晴朗朗的阳光下,也对自己家的房间感到一丝惧怕,宁愿蹲在屋檐下或开了窗骑在窗台上。每逢过年我家都要供奉祖宗,各种什锦威严又奇奇怪怪地摆着,两侧跳着蜡的火苗,中间飘着三炷香缠绕的烟,看着极为惊怵。我爸在年三十晚上提着灯笼到河边,放一挂鞭,对死去的祖宗们说, “回家过年。”,更为惊怵。而后又有一次,我精神失常的姑姑坐在我家炕上,跟刚死不久的我奶奶,她妈,说话,大白天的。惊怵得无以复加。我于是长时间里感觉房间里笼罩着死人的气息,总觉得身后或者阴影里有不可名状的东西蠢蠢欲动。

    但就在家人都不在的几天里,我反而不可思议地获得了安宁,甚至觉得每个角落,每一样平常的物,都透着温婉亲切。隔壁堂哥秦明来问用不用晚上过来陪我睡觉,我不以为然地说不用。我无法解释这种转变。一个孩子童年里经历的每件事,像是一道道工序塑造着他的内心世界,可单独一件事拎出来看,似乎又没什么了不起,或者说,经不起描述,句子一出来,意味就稀释了,随风而散。家人遭遇生死大事,村民们团结无偿帮助,都似乎不是给了我克服恐惧的力量,而是一种安宁。它不是高亢的,而是温和的。

    小学讲 “自然”的老师布置了作业,每晚观察星座并画下形状。已经是国庆节加农忙假的最后几天,晚上,我长时间仰望天空,想象着猎户座里关于巨大英勇的猎人的神话故事,银河里之所以没有跳下来大蟒蛇,应该都是被猎人射死,或者吓得躲起来了吧?七星北斗阵盘踞在北面较低的夜空,可能是封神榜那些厉害的神仙一起在定定地施法,所以那些代表坏蛋的星星门才一动不动……我就这么望,编造。屋子里一盏二十五瓦的灯泡独自亮着,平时昏黄,我看久了黑暗再看它,像对视一样无法逃脱的明亮。我有时惊喜发现,几颗星连成一个不知是什么却忽地呈现出来的形状,几乎看到了真的有线牵着,如获至宝,欢喜冲进屋里去画,跑出来再看,却不见了,或者只是平平凡凡地散着,彼此冷淡的很。我就叹气,再找,哦,原来是这样,再画。很晚的时候,我有了倦意,进了屋黑了灯,周围是宁静和惬意,我很快睡去……

    当我现在细细回味,我感到内心世界里,由回忆和想象构成的虚幻的世界里,一个如精灵般跳跃的孩子翩翩而来,他离我远远的,隔着时间还未涉足的虚空,却雄辩而温暖地呼应着,如同蜡烛的火。

    我此刻热切盼望儿子长大,赶在村落未消失前,带他实地、置身地体验。


    刘老四和我三叔从医院回来。我三叔生性闷声低气,只斜躺在炕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边摆扑克边答听众问,听众们只好填充了大量的拉家常来衔接或发挥。我坐在炕沿边,他见我眉头未解犹有期待,像匍匐前进一样斜支着向我挪动一截,够到我脖子,捏一把,说,没有事儿!就在医院躺着,过两天就回来了。

    刘老四块头大,腿长,站在夕阳里,抱着胳膊,像个刚下前线的战斗英雄。他也很有可能是个生不逢时,被种田耽误了的说书人。他讲述时,一人分饰多个角色,角色变化之时,迅捷地跳跃到不同位置,眼珠子滴溜转,有时几乎要迸裂,眉飞色舞,连拖拉机和吉普车的不同也模仿得极为传神。他有个毛病,总爱咔咔地吐吐沫,在别人家客厅里也不例外,招人厌烦。他这样神采飞扬说书时,噼里啪啦,空间里有强烈的压迫和冲击,导致岁数大的老郭头不堪重负,捏着太阳穴蹒跚走开。

    村里人毕竟少见世面,饶有兴致地围着听。

    刘老四讲,院长亲自在门口迎着,一上来就先跟我握手。众人说,还是你牛逼。刘老四瞪眼说,那你寻思什么玩意呢!那边没有人就是个死。刘老四讲,做了个微创手术,真厉害。众人问,啥玩意儿?微创是啥?刘老四撇嘴呲声说,你们可真是不行,就是不用开刀,拿一个大针管扎进去。众人惊呼,哎呀我操,那不得给人扎死!刘老四失声笑,你寻思什么玩意呢!有影像!这边扎,那边大电视就能看见。那大夫,一点都不怵,骑身上就扎,砰砰响。

    刘老四家和我家是干亲。几年前有一天,他拉来一个算命的农民到家里吃菜喊酒。算命的人自然只会背诵些口诀,作的论断东亦可西亦可,指点也都是不至于引起恶果的民间把戏。不然身份怎么会是农民。他算得刘老四嘎嘎笑,到小女儿时候,说命中缺属性,得有他人补充,此人属猴,年岁能用来当干爹。刘老四掰手指翻眼盘算,此人正是我爸。他从他家窗户一眼就能看见我家正在冒烟的烟筒,备了道具,拔起腿拎着女儿就朝我家去,一路踏踏地响,招摇过街。我们都还来不及反应,他们已经冲进屋里,我正占着炕头瞎玩,被驱赶下来,正切菜的我妈被喊来见证,手里还提着菜刀,我爸还在“啊?啊?”地不辨所以,仪式就开始了。刘老四将女儿扔在炕上,用一块大红布遮严实,一角递给我爸,指挥:扯开,喊姑娘!

    “姑娘?”

    “爸!”

    认亲仪式干脆利落,像神迹乍现一样不可辩驳。屋里又一散而空了,我妈继续当当当切菜,我爸烧火,我趴在炕上玩,来不及被扰断的我哥边问着 “什么呢?”,边继续在院子里捣鼓。刘老四拎着女儿,招摇过街,到家,酒菜还热着,他盘下腿,说:

    “完事儿!来,喝酒!”。

    虽然霸道,但两家关系从此不错,我这妹妹一口一口干爸干妈喊得响脆,逢年过节从不落拎东西来孝敬,我爸妈也渐渐认了这门亲,有时不无欣悦。刘老四对外人常瞪牛眼,对我家常亲近和保护我们少受侵犯多占便利。他家田少,他的彪悍有力施展不开,常来我家帮忙,他家生活过的毛糙,我家吃的东西常往他家门里送,有时青黄不接,也借些钱。

    说完书的第二天清早,我从厨房里看见远处山坡一块我家的大豆地,刘老四把一大方块儿捆扎好的豆杆儿撅在背上,蹲圆,两臂勒紧,收着步走。接近深秋的清早,窗外远远近近一片冷白,玻璃角挂着霜花,田里不见他人,大地凝着缩着似乎还不愿醒来,有人家烟筒里是新生的火跃出来的青黑的烟,开头热烈奔放,拖长弥散后冷淡下来。


    我家的母猪到了配种的时候,日子刚好落在这几天里。前院王红星姑夫观察一番,说再不配就晚了。他给市里我小叔打电话问我爸妈办法,而后就领着我,赶着猪,到大村养种猪的董家去。农村的猪分三等,下等是养肥了吃肉的劁了的不公不母的猪,中等的是养肥了生猪崽儿卖钱的母猪,上等的就是像董家的养肥了配种用的完整雄健的公猪。

    大村沿河道和山脚的中间地带分布,是狭长的东西走向。我们的学校在正中间,几乎踞在山腰上,高出周围民房一大截,两大排各十多间教室,中学小学在一起,两块操场,四周两米高的围墙,国旗高高飘在中央,造出一片磅礴的气势。往西的村子是我从未涉足的陌生区域,对此我有一种不适。种猪就在其中。

    村子最东头是我小学同学崔常龙的家,他四年级开始就不可遏止地生长,从第三排一直搬到最后一排,被墙挡住。他胸壮腿粗、面红额黑、唇厚牙白,早早取得了优秀农民的资质。可能是忙于长身体,他的心智总表现出迟缓、卡顿,和荒诞、匪夷所思的现象。他的试卷从答不完,有一次数学老师愤愤抱着卷纸入门,把他的掷在地上:

    “拿回去写完!熊样!还粗常龙,谁吓唬你了,名都能写错!”。

    还是他,在之后我们交自然作业时和少有愠色的自然老师无辜地争辩。

    “我说了北斗七星是勺子,你画的是瓢吗?”

    “那天晚上就是瓢。”

    “北斗七星怎么只有六颗?”

    “哪天晚上就来了六颗。”

    我们赶着猪即将路过他家院门时,吆喝声引着他从门框里探出上身,见是我,就喊:

    “哎,哎,你爸死没?”

    被王红星姑夫骂娘训斥。

    那头种猪壮得像牛,浑身油光闪亮,猪圈宽敞,水泥地面,一角竟然铺了一张像木筏一样的床,像宫殿一样气派。王红星说邻村要饭的常到他家偷吃猪食,看来属实。我家的母猪走了五六里路,体力消耗不小,配种的过程不顺利,那公猪压在母猪身上只一会,母猪就瘫倒在地。大人斩钉截铁地说,小孩儿别看!我从他们不断地唉叹和咒骂声里感到了气氛的沮丧。一次又一次无果后,火燎腚的王红星终于失了耐心,他问我能不能自己赶猪回家——确切地说不是问,而是告知——就大步流星扬起尘土而去。天刚暖起来,一天的农活正在等待,谁会有闲心和雅致看猪交配。种猪主人采取缓和策略,把我家猪关起来喂食睡觉,也下田干活去了。晴空无云,秋老虎发威,烈日灼人。我一个人无所事事,陌生的景和不认识的人,还不如猪亲切,我四周去拔草喂猪,一趟又一趟,消磨时间。终于到了傍晚,主人回来,放出两只饱食饱睡得猪,配种顺利完成。

    五六里路,我赶着走到一般时,日头就落山了,只留下稍纵即逝的惨淡的白。到了岔路口,走大路要多走一里,走小路要穿过田野,路过一处深井和一处挨着路不远的孤坟,这都是我深深惧怕的东西。但我侥幸以为走小路能抢回时间,天彻底黑之前能走出去。

    猪进了田野就迈不开腿了,不停地左闻又拱。我又急又气,手中细棍子打折了,捡了一根粗硬的棍子打,狠劲吆喝。但这皮糙肉厚的家伙根本不为所动,哼一声,四腿向前只是快速倒腾两下,又停下来。我大声骂娘,不管用。就倾斜下来用胳膊肘使劲推它的屁股,它一扭,我架空,仆倒在地面上。天已经放黑影,我气急败坏,眼泪夺眶,骂骂咧咧,声音尖厉拖腔。我暴躁,搬起一块石头向猪腿砸去,它嗷的一声惨叫,似乎受到巨大威胁,像马一样窜出去,飞奔开来,一瞬间甩开我几十米。我傻了眼,手足无措,眼看它就要跑进黑暗里不见。万幸!它基本沿着路跑,我心生一丝振奋,赶紧随着后面跑。这情景滋长出一种胆寒、悲凉的心绪,我边跑边震颤着止不住地抽泣,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骂,经过深井时,长喊一声壮胆。

    眼见着村里的房屋露了头和隐约闪着的灯光,猪不跑了,我也累了,我发现自己立在了田野中,刚刚所有扑腾起响动忽得消失了,我感到像是被引着带到了这里一样。定睛看,村子还很远,遥不可及的远,而轮廓清晰可见更似乎向我移过来的,是那朵孤坟上的树。我好像听到了干吼一样的笑声。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是村里人发出来的,眼睛却不由控制地瞅向坟和树的方向,我挣扎着扭着脖子朝向另一边,闪进眼的一幕让我脑里砰得一声响,那是什么?我分明看到似远又近处有一个影子在晃动,再看,竟然只有下半身!

    即便是现在,我依然清楚记得这个恐怖画面,当然,这是心生鬼怪使然,但情境之下,一个孩子是崩溃而无法镇定的。

    我彻底失控,也不管猪了,撒腿就跑,我甚至感到脚掌都没有充分着地,一路哭喊,这响动和满腔的惊跳抽搐,让我觉得身边仿佛都是流线般的虚空,耳边的风呼呼响。有断续的喊声似乎是我的名字,我后脑勺又凉又麻。

    最近一家房子的厚黑的轮廓,晃动着越来越大,一个窗户里现出白光,隐约能见人在活动,那是真切亲爱的人类!穿过旷野,指引着脱离,得救,平安。我跑。

    终于,我伸手摸到了他家菜园子的木篱笆,一口气喷出,像即将淹溺而终于浮出水面一样。我感到眼前是新天新地,房子里说话声传来,宽柔温和。去他妈的!我的心跳剧烈,一段冲刺下来,两腿站不住,顺势坐在篱笆旁石头上,一边喘息,一边往后望,开始担心猪的踪影。

    一望过去,那影还在!好像沿路朝我这边很快地晃。他妈的!我甚至有点生气,这是欺负人吗?我撑起身子将要大喊,那边先传来了声音:

    “秦…秦有亮,别…别跑啊!”

    我顿了几秒,心生疑惑。说话了,可能不是鬼吧?是的话,这样结巴说话的鬼好像也不可怕。我仗着身后有人,反倒希望他是个鬼,带着几分愤怒和几分挑衅,喊:

    “你他妈是谁啊!”

    “我杨军。”

    “啊……?”我惊诧,幡然清楚,又急转为丢脸后的懊丧。

    “你……你干什么啊?”

    “我来接你啊!”

    “俺家猪呢?”

    “在我旁边。你跑什么啊?喊你也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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