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想来支援庆典工作，带着两个下属。他早上提交的出差申请还在总部走签字流程，他们小队已经坐着高铁走完了到我们这里的路程。
他哪里是来支援工作。他是一个有几分英俊潇洒又深谙撩拨挑逗之道且刚好不至于达到风流不羁的男人。他最近又宣布单身。他的单身、双身的切换，就像来我这游一天太湖然后回家一样，轻松写意，不着痕迹。
“太够意思了吧？我只借两个兵，你大将都过来啦？”
“那必须积极，你不说找了几个艺校的学生兼职挺漂亮么。”
还好，两个兵事先被再三叮嘱，干活额外用心，顶替了另两个出工不出力的名额。赵想也替我分担了一众学生的午餐钱。一个月的庆典策划和反复推敲展示为一整天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的营销推广，给准客户们留下极好印象，初战告捷，后续转化指日可待，我们收兵准备庆祝。
赵想也完成了另一场胜利，“有个女孩儿，成为女朋友了。”
妈的，只用了一天。我叹为观止，他的雷厉风行不止在工作上。
“哦对，我这次过来也想看看我弟，叮嘱过了。你狠着用，哈哈。”
“放心，我不会让他轻松，你别心疼就行。”
临走前他指着办公室茶几说：“呐，给你留了个礼物。”
茶几上摆着一个鞋盒，用胶带封着，侧面开了一个矿泉水瓶大小的圆孔，向里面看，一只闪着两点亮光的小脑袋绒绒地动，发出哼哼唧唧的叫。
“喔！这不是一只小狗么!哪来的？什么情况？”
“我女朋友带来的，我要来给你了。你的狗不是丢了么，我看你动态了，赶紧再养一个就不难受了。我养狗，我知道。反正她也不怎么想要了，学校里最近严。”
他是个心细的人。
(二)
我一直佩服和好奇他的打仗一样的工作作风。风卷残云一样漂亮完成每一个关键战的业绩任务，潇洒甚至有时失控为跋扈，对后方（总部）指挥常常阳奉阴违，先斩后奏，也从来懒或者不屑于分享他的更为先进的心得，参加总结会，只借我的模板过去，去掉内容，只留标题，改几个字，加几张图，讲五分钟，完事儿。结尾是他标志性的“干就完了！”。
我多次问：
“你是怎么做的？这么牛逼。”
他多次说：
“干呗！我经常一宿一宿不睡觉。”
“都干什么呢？我看你的计划和总结都不怎么弄，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懒，而且那玩意儿没啥用。”
我们都在二十几岁的年纪，做事凭着一股拼劲儿，不停地在思考和实践间往复盘旋。工作总结，往往是今天讲得自鸣得意，收获掌声一片，明天就开始自己松动了根基，一点点否定直至彻底推翻。多年后才得以领会，所谓总结，不过是做面子给人看，用来取悦的把戏。赵想倒是早早明白这个道理。我也知道他嘴上说懒，但用的功夫都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
但我也发现他言外的其它原因。更为核心的原因。
庆典前半年，我是分公司负责人候选人，他是有半年经验的“老兵”，我也要求进步，他分享中听不到的，我就去看、去学。我们主做XX考试的考前培训业务，招生黄金期只有三个月，尤其这中间的一个月，堪称全年业绩的天王山之战。他不住在家里，和封闭班学员一起住在酒店，一整月。他那时尚处于 “单兵作战突出，带兵能力不足”的阶段，加上员工新招不久，因此大部分工作都是自己冲在前线。他安排我协助管钱做账的 “高压线”工作，自己独自扛起市场、招生、教务这全部环节中的三项主力工作。我多次请求出战，被他拒绝。一来，请来的都是客，不予安排繁重工作，合情合理。二来，他说：
“我想快点成为优秀的公司负责人，这三项工作缺一不可，都得练。”
(我并非提倡而让人效仿，只是客观描述)这三项工作，往往在成型的分公司里，基本由三个部门且每个部门多人合力才得以有效开展和平稳运转。他几乎一人支撑起来，强度之大，超乎想象。他自称自青春期开始就没变过的体型，在这一个月里会像漏水一样掉二十斤，加上明晃晃热烘烘的月份里，人常在户外，熏得像腊肉一样，一个月的战斗下来，我们都以为他真的去参加了战斗。
他三餐合一且没有固定时间，凌晨一点前没时间睡觉，夜夜如此，早上六点还能奇迹般地爬起来，抖擞利落地出现在学员教室里，做课前准备，笑脸相迎，传递和营造一种活跃积极的气氛，扫除学员早起的慵懒散漫。之后，又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办公室 “每天口吐十万字”的招生战场，或是太阳下激烈的市场抢夺战里。他的精力之充沛，火力之强势，让我瞠目结舌，时常怀疑眼前所见并不是真的。
有天早上我特意早起买来丰盛早餐，有富裕的时间享用，可以让一个久战而身心俱疲的大兵得到缓解、慰藉。敲门半响不应，酒店人员拨电话不答，怕是有不妙之事，我赶紧借了管理员钥匙破门而入，厕所里，赵想斜着身子缩坐在马桶上，睡了一夜。
战斗结束后，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他说：
“机会就摆在面前，过了，或许三年，或许没了。这时候不拼什么时候拼。我比你大两岁，我以前后悔过……”
话外有故事，他却打住，转念说：
“主要是奖金多嘛，呵呵，这一下得有三万吧！”
我们都在意气风发的年纪有幸抓住机会，得以施展拳脚甚至借此飞跃。我来偷师，并很快用到我的工作上，其实也是应了他的“这时候不拼什么时候拼”。
但对他而言，却并非全部。
(三)
几个月后，各地招生均结束，我学来的东西趁热实践一遍，短短几月的压缩式成长，收获之大，判若云泥。我们去总部庆功和汇报，老兵新兵十几人被三三两两安排住宿在酒店多人间。赵想过了半夜仍不睡觉，我已经哈欠连泪水，他还在两眼直盯着一本闲书。
“不用这么用功吧兄弟？”
“哎!我失眠，快一年了，看会儿书，眼睛乏了，会好一点。”
“啊？这也算病吧？看医生没？”
“就得自己调节，多四处散散心，少寻思事儿。”
原来如此。往往对一个人的了解跟当下做学问一样，一知半解就下结论，言必称我懂。赵想每逢总部开会常常是借故推掉，实则是给自己放一个三五天毫无干扰的假，我们挤在会议室里和酒桌上敷衍应付时，他在神游天下，松神散心。他也不爱在繁杂劳神的总结上下功夫。原本这两种事，都归于让人称赞或称奇的，让我们艳羡的潇洒不羁。当本人不轻易吐露，旁人少有人知的原因浮现，像传奇一样的色彩就会褪去，风光的表面下是有血有肉的真面目，这里有个人的苦衷。
他的“真面目”，就是他在个人生活上的一个苦衷，刚好在工作上可以反过来加以利用，反而常人莫及。
而我们的真面目，就是对于大部分人和事的都不清楚。
“你为什么失眠呢？”，我问。
“去年和我女朋友分手了。她之后就换了号码换了QQ。”
“换了工作，换了城市。”
“我很爱她。是我对不住她，但是后悔晚了。我当时的工作她很反对，虽然挣钱多，但做的事不怎么光彩。因为这个，我们越来越矛盾，我没听她的劝告，后来就分了。我们本来都快结婚了。”
“准确地说，是她放弃了我。”
“她很善良。哎，我醒悟晚了，为什么不能早点做个能干干净净赚钱的工作呢!”。
“她之后给我写了封信，很短，还是劝我换一个于人于己更问心无愧的工作。等我终于想明白，换工作后找到她一个朋友问她的住处，才知道她就在不久前最后一次问这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我有没有改过自新。没几天，她就离开南京，我们当时都在南京，她为我放弃了很好的工作，哎，彻底失望了。”
“后来我了解她换工作换了城市后不好过，我特别难受，之后就开始失眠。我工作有时候像疯子似的，虽然现在像是习惯了，也确实对我发展起了帮助，但开始时候，就是为了跟自己赌气，像解恨一样。也是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忙起来会好受一点。半夜也不是非得熬夜工作，是睡不着。索性就这样努力工作吧，情绪转移了，自己也进步，心里踏实。”
“你看我养猫养狗，到处去玩，假装一个又一个处女朋友，实际什么进展都没有，只是为了调节和转移，可能不对，但确实没有伤害谁。失眠能缓解一点，不然神经扛不住。”
他讲述时手托着书，没有看向我，没有肢体语言，没有表情起伏。故事像是书里的。一个男人内心的病，隐藏的像包裹在层峦叠嶂里的一潭湖水一样深幽。
“你有点恨自己对吧？”，我问。
他看我一眼。“恨。但光是在恨里没有用，我原谅我自己，但没忘记，现在才有力量改变。”
“我觉得你们还有复合的机会。”
“肯定有！”他几乎连着我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
“我现在工作上变化很大，进步很大，我正准备让她知道。”
“肯定会好的，都是执着的人，都是重情义的人。你现在也很优秀。”
“我确实要求自己变优秀，为她，也为我自己。以前挺笨，其实挺容易想清楚的。”
（四）
赵想本应该“按照惯例”缺席会议。这次来，一是看他新入职的弟弟在总部学习的怎么样，二是算有求于我，他希望弟弟的分公司学习，能到我那里。
那是我在工作上最突飞猛进的时期。总部处于“大开拓”的一年，拓疆令刚下，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平日里怀着将军梦的兵，齐齐领命，立下攻城略地的军令状。几人明争战果，暗里较劲。开拓性工作容易激发人的创造力，我们展露出各自的强项，有人是急先锋一样的市场开拓猛将，而我更能在产品和服务上全情投入，几样开创性的工作，也让总部和“同僚”们称道，采纳。
“下一阶段的开拓分公司，不会像之前那么猛，会很缓。你的能力更值得我弟学习，这方面我一般般，所以拜托你多关照了。”
我倒不觉得麻烦，你肯定的人同样给你肯定，甚至自认不足，这请求让我有自鸣得意的飘飘然。
“行啊兄弟，来吧！”
我也确实是自鸣得意了。他弟弟的学习我虽然没有怠慢。但我自己，功夫并没有在一片赞许和期待下持续精进，一朝坐上了分公司负责人的藩王宝座，就随着庆功宴一路松弛下来，停滞不前，还窃以为良好。庆典后不久，我就犯了大错。
因为生活上一直不宽裕，又赶上付房租，我挪用了公司的备用款，没等来月发工资补上，就被总部的账目抽查抓个正着。这是“高压线”一样碰不得的铁规矩。唯一庆幸的是，我只是蠢，不是邪。总部财务小范围通融，勒令一天内处理，以免难以收场。
我本就拮据，又刚立足一个城市，根基不稳，举目无援。我想到赵想。但此事不小，求他帮忙，弄不好是拖他下水，成了“政治错误”，他不见得会犯险帮我。但我没有更多时间犹豫和猜测，突然想到他时常先斩后奏，我立刻觉得眼前一亮，随即就火车、出租车一路到了他公司楼下。
他惊讶之后料到有大事，寒暄也省了就直奔主题。
我说明来意。他也自然需要时间来权衡，但并非是利弊，而是一个急情之下的妥帖和周全。
“公款出的，应该公款回，你不是还上就行，你应该这样……”
“我决定帮你。这事儿你给我打电话就行了兄弟，何必大老远跑一趟。别人不信你，还怕我不信你么？”
在 “不信任”的根基太深的普遍社会环境下，有太多独立于此的坦诚和好意被辜负。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他的信任也让我惭愧。
这笔钱，直到 “等你什么时候方便”的一年后，才给他。
我和另一位来访的朋友在赵想家里吃晚饭，他果然养了一只狗和两只猫。那狗一身雪白，站起来几乎要和我平视了。我也喜欢狗，招呼它过来。
“嘿！嘿！你叫什么名字？”
“它叫雪儿，和我女友朋友小名一样。”
“哪个女朋友，哈哈？”
“你说哪个！”
赵想熟练又不无得意地做了一桌子菜，说最好的宴请是家宴，让惊魂初定又急行劳顿的我喜出望外，大声称奇。
“我靠！厉害啊！我见识过你弟的手艺，他说比你差远了，今天算是见识了，厉害厉害！”
“和我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练出来的，他经常吃不上一顿安稳饭。”
“她是空姐。”
（五）
两年后，赵想送我那只巴掌大的狗，生了一窝狗崽儿。他寄来一大袋“抵抗软骨病”和“提高免疫力”的高级狗粮，还附了一张字条，“随礼”。
哈哈！
但礼不是白送。他希望等狗崽儿长硬实了，送他一只。
“你不是有一只挺大狗吗？”
“前一阵儿被我女朋友领去啦！”
我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心里念着：
“好事!好事！”
世间本来就该多一些简单的圆满。这祝愿甚至不只是对一个具体的人而说。
我那时刚刚跳槽离开原来工作不久，又处在一个生活拮据的阶段，老朋友还在原公司，成了总部的副总。他不仅救济我的狗，还救济人，应声转来一笔生活费。看着这一窝简单快乐的狗，我心里想：
“如果说一个人像狗一样，那是对他无以言表的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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