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的眼前时一片黑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似乎正在一个漆黑一片的无底洞中持续不断地坠落。
不对,似乎不对。他又觉得自己眼前并非黑暗,而是一片彻底的光明,明亮到一切事物都变成了耀眼的纯白,因而浑然一色,无法分辨。他感觉自己飘浮在永恒的宇宙中,时间早已停止流逝,万事万物无始无终。
不,还是不对。他根本没有肉体,何来眼睛去看?何来耳朵去听?何来鼻子去嗅?何来手指触摸?既然感官皆已丧失,他又如何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又用什么去思考和探索呢?
萧晚成在哪儿?丁宁、林可卿、闹哥他们还好吗?东方朔和白起谁打赢了?他虽然想知道,但却并不担心。事实上,既不担忧,也不哀愁,他甚至没有一丝在乎,只是单纯想起这些问题而已,甚至不在乎问题的答案如何。就好像是你驱车驶过高速公路旁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你看到上面喷绘的广告女郎冲你莞尔一笑,你或许一时间惊艳不已,但再往前开上个两公里,你就会把她抛之脑后,此生永远不会再记起。
这就是死了吧?
莫非曾无数次想象死后世界的样子。他识字比较早,从小喜欢阅读,父母给他买的童话故事看完了还不过瘾,就跑到爸爸的书架上去翻那些厚重的大书。有一次他翻到了一本《法医学》教材,其中大量的配图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照片里千奇百怪的伤口,各种死状诡异的尸体,让莫非对死亡有了模糊而真切的认识。从那时起,每当在故事中读到和死亡有关的环节,他都会开始深刻而漫长的思索。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有时看到死去的动物,他都会长久驻足,看着蚂蚁搬走虫子的残躯,或是看着小鸟蜷缩着脚爪躺在人行道边,看着调皮的孩子用棍子将被汽车碾成薄薄一片的老鼠尸体从地上刮起来,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怖、恶心或厌恶,而是久久不能平复的震撼与深思。无论人们对死亡有什么感觉,崇拜也好、好奇也罢,说到底都是一种敬畏。对死的敬畏,就是对生的渴望,越敬畏死就越想要生。为了活下去,人可以没有底线地苟且偷生,甚至背德弃义,易子而食。人们说活下去需要勇气,其实生的勇气和死的恐惧就是硬币的两面,当一个人失去了对死的恐惧,他也一定不再留恋索然无味的人生。
莫非想,现在真的死了,忽然间发觉对一切都不在意了。一生犹如一场梦,活着的日子是梦,死去的现在也是梦。既然是梦,那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忽然,莫非感觉自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原本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瞬间落在某个平面上,后背疼的要命。这一下完全颠覆了莫非对刚刚建立起来的的对死亡的认知,闹了半天人死了之后还是能感觉到疼痛的。
他坐起来,发觉自己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虽然没有光,他的身体却格外明亮。一个古人身着青色深衣,立在他面前不远处,面带微笑地望着他。那人相貌儒雅,头系方巾,髯须清扬,仙风道骨,手中捧着一件东西,正是那石质的锁灵印。沉重的石块儿在他手中轻若无物,仿佛羽毛一般。
“你是……”莫非猜测着他的身份,试探的问道:“你是张良?”
古人并不作答,而是反问道:
“与尔金山,与尔宝玺,二取其一,可舍得乎?”
莫非一愣,怎么死都死了,还要考试呢?而且还是面试,一点预习的机会都不给啊。此刻的他已经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凡尘俗事早已不在他的眼中,他不受任何外物影响,只凭自己的精神来判断作答。于是他毫不迟疑地答道:
“命都没了,还要金山宝玺干什么。”
古人向前踏上一步,再问道:
“与尔不朽,与尔来生,二取其一,可舍得乎?”
莫非一愣,心想好家伙,难道人死了真的有来世?要说永生不死和美好来世,世上哪个活人不向往,不渴望。但是偏偏此刻的莫非已经嗝屁了,身处这无尽的黑暗之中,他反而对那些凡尘俗事没有了一丝眷恋。若要非说有些舍不得,那就只有……家人和朋友。一个人的样子其实不由他自己决定,而是由他的家人和朋友来刻画。如果一个人在世上没有了任何亲友,是非功过无人言说,喜怒哀乐无人分享,那他基本上就算不得一个人了。长生也好,来世也罢,如果不能回到父母身边,不能和萧晚成、林可卿、丁宁、闻去言还有闹哥等等这些朋友同学同度人生,那他妈的还叫什么人生!
莫非回答道:
“都不要!我只要一生,我的那一生!”
古人笑意更浓,伸手指向一旁。黑暗之中亮起一角,萧晚成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和莫非在《法医学》教材中看到的照片中的尸体一样,不带一丝生命的气息。古人再次问道:
“与尔复生,与尔挚友,二取其一,可舍得乎?”
莫非再次一愣,随即心里一沉:这是要让他在自己和萧晚成之间选一个复活吗?要是眼前的古人有这种本事,那他应该就不是张良,而是传说中的阎王爷了吧?一股无名火突然从莫非原本死寂的心底燃起,如燎原般迅速烧遍了他的心田。莫非心道:这个装神弄鬼的王八蛋,死就死了呗,你还在这儿让我做什么开放性选择题。选就选了呗,你还拿别人的命来做赌注?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莫非性格内向儿敏感,朋友屈指可数,因此他最恨别人欺辱他的朋友,甚至比他自己被欺负了更无法容忍。
莫非一翻身爬了起来,快步来到萧晚成身边。他俯身一看,这就是冷冰冰的一具尸体。那些他和萧晚成为了鸡毛蒜皮吵吵闹闹的画面一一浮现心头,眼泪开始从莫非眼眶里涌出。他起身走到古人面前,拳头用力握紧,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古人。古人却依然面带微笑,既不走开,也不防御,只是那么站着而已。
莫非忽然放松下来。他低下头,默默的说:
“根本就没有选择,对吧?从来也没有过什么选择。大禹没有选择去治水,嬴政没有选择修建长城。从古至今,我们只能顺着早已划下的车辙前进,所谓岔路不过是一道风景,与一山一水一花一树没有任何分别,只能远远看着,永远无法靠近。根本没有选择,有的只是途径。就像山间的碎石总是滚入谷底,所有河流最终汇入海洋。万事万物都去向同一个方向。通往那个方向的路就是途径,没有岔路,没有多结局,没有舍得,没有因果。咱们啰嗦了半天,不如直说了吧,无论离开这个鬼地方之后我们会去到哪里,你手上都一定有个途径能让我们两个一起走。”
莫非抬起头,眼神瞟过古人的双手。锁灵印就静静地立在古人手中,仿佛它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一切光明与黑暗都围绕着它飞速旋转,万世不歇。
他手上一定有个途径。没错,途径就在他手上。莫非不再犹豫,伸手握住了古人手中的锁灵印。
古人脸上笑容消失了,转而一脸严肃地厉声说道:
“莫非,你与那少年皆未死亡,但面对杀神英灵,尔等众人终究难逃厄运。不过,你天资怪异,竟然猜出我心中所想,我确有一法,能救尔等众人。只是尔等一旦踏上这条途径,便再无回头之法,只能一路前行,去往未知终点。你方才那一番话已然说明心意,但我尚需再度确认:你是否能替他人做出决定,选择我手中的途径?”
莫非被光流冲击的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大喊道:
“别罗嗦了,只要能救大家的命,你就该干嘛干嘛吧!”
古人摇了摇头说:
“也罢,你堪破了我设下的谜题,作为奖赏,这次我就亲自帮你一回罢!”
说着,古人的手飞速反转,盖在了莫非的手背上。
顿时,光影流变,风起云涌。一道幽蓝色光瀑从天而降,冲击着莫非和古人。那古人松开双手,一道灵质锁链从锁灵印中蹿出,缠绕过古人的手脚,又飞回来缠绕在莫非的身上。古人的身体开始变大,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变成了像东方朔那样的巨大灵体。锁灵印挂在锁链末端,垂在莫非腰间,拽得莫非差点失去平衡,却正好代替腰带固定住了莫非直往下掉的裤子。
周围光影变幻重组,莫非忽然从林间空地中醒来,身边萧晚成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前方的东方朔正用自己的灵体笼罩着闹哥和两个女生。远处,白起身上的鬼火战甲正散发着绿光,他抬头望着空中的长剑,边界上的裂纹已经布满天空,眼见就要碎裂。
“莫非!”林可卿远远看到了莫非和他上方的灵体,高兴地大叫起来,“人家还以为你死了呢!”
莫非随口答道:“死没死过不知道,反正又活过来了是真的。”说着,他俯下身来去查看萧晚成。谁知道萧晚成一点没有活过来的迹象,怎么摇晃也没有动静。
“他怎么没有醒过来?”莫非抬头大声责问着灵体。
灵体轻声说道:“签了魂契,作了牢笼,才能不受白起夺魄所害。你方才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现在,让我来兑现承诺吧。”
灵体大手一挥,三道光瀑从天而降,笼罩住了萧晚成、林可卿和丁宁三人。光瀑的冲击力之大,将莫非的灵体和闹哥与东方朔直接逼退到一旁。与闹哥当时的情况一样,几道灵质锁链从地下射出缠在他们三人身上。莫非头顶的灵体大喝一声:
“英灵何在?!”
三个巨大的英灵从地底应声爬出,屹立在莫非面前。他们转身面对莫非的方向,一一行礼致敬。
林可卿的英灵是一身戎装的女将,左右腰间悬着一对长刀,头发挽成一个短髻,浑身散发红光,显得英姿飒爽。
丁宁的英灵是一个身着胡服的绝美女子,姿态动作却带着汉人的柔美,怀中抱着一只古朴的圆形乐器,风姿卓越,令人神醉。
萧晚成还躺在地上,他上方的英灵身披铠甲,身材魁梧,一把抓起锁链将萧晚成拎了起来,对着他使劲吹了口气。萧晚成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英灵随手将他扔在地上,萧晚成晕头转向没有站稳,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片树林中的空地原本算得上空旷,可现在,算上白起的话,有六个巨大的英灵杵在这儿,空间居然显得捉襟见肘。
这时传来了东方朔的声音:
“呦,这不是张良张老师吗?还有木兰小姐姐和宁胡阏氏。李广,好久不见了,你想我没有?”
听到这些名号,莫非心中一震。这是什么情况?汉初三杰的张良?巾帼英雄花木兰?沉鱼落雁的宁胡阏氏王昭君?还有传说中的飞将军李广?这简直就是神仙开会啊!什么关公战秦琼,穿越打秦俑,跟现在的情况一比简直弱爆了。
张良此时没有心思跟东方朔开玩笑,他冲着白起的方向挥了挥手,比了几个手势,又对东方朔说道:
“东方朔,闲话少说,此刻我等五指连心,你亦为其中之一,须得听我号令、行我计策。”
说完,也不等东方朔答应,就冲他比起了手势,大概这些手势是某种约定俗成的行动代号,就像现代特种部队的手势那样。
莫非看到萧晚成醒过来了,心里的石头就算是落了地,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看到英灵们已经开始行动,他连忙抬头问到:
“我能做什么?”
东方朔抢着解释道:
“看到那些链接你和英灵的魂魄锁链了吗?它们可不是橡皮筋,一点弹性都没有。你是新手,什么也不会,只要记住英灵往哪儿去你就往哪儿跑,别让锁链绷紧,限制了英灵的行动,这就行了。”
莫非无奈的点了点头。
张良看少年们与英灵都做好了准备,于是轻轻挥了挥手。英灵们二话不说,一齐向白起扑去。
白起当然不会傻站着看这边上演大戏。也许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极富自信,也许是他更专注于冲破边界的主要目标,方才白起并未攻击这些少年的英灵。此刻看到五个英灵联手袭来,他既不准备迎击,也不打算躲闪,只是那么站着。他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忽然泛起一丝微笑。轰鸣声再次响起,白起说道:
“张良小儿。我要助人脱离苦海,尔偏要留之历尽轮回。也罢,随尔去吧,别来烦我便是。”
张良答道:“杀神,万象自然,非你我所能左右。但若放你逃离魂井,岂不再次天下大乱?”
白起冷笑一声说:“天下大乱?这些少年可知降灵之代价?”
这次张良没有答话,沉默以对。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林可卿大声喊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阻止你伤害我的朋友!”
话音刚落,只见灵魂锁链忽然绷紧,将正在奔跑的林可卿带的往前一栽,险些摔倒。锁链尽头,木兰仿佛在呼应林可卿的愤怒,只见她一个箭步飞身跃起,两道寒光自腰间迸出,转眼间两柄长刀在手,利刃向外作剪刀状交叉,直取白起脖颈而去。
一阵弦音响起,那是王昭君弹奏起手中的乐器。乐声激昂,催人奋进,仿佛千军万马正刀兵交错。
李广虽然勇猛,但此时却绕到白起侧翼,与他谨慎保持距离,弯弓搭箭,飞快射出一箭。
箭声破空,转眼而至。在乐声之外,此刻又响起一种声音,只听东方朔嘴里一直在低声叽里咕噜嘟囔着什么,似乎在念某种神秘的咒法,然而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
“别念了,胡言乱语这招对他没用!”闹哥喊了起来。
顷刻间,李广的箭飞至白起耳畔,木兰的双刀已然斩到颈前。白起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对这些攻击毫不在意。忽然,只见鬼火爆燃而起,包裹在白起身上的火甲瞬间改变了形状,全部聚集到头面部,变成一个火球包裹住了白起的脑袋,箭矢与双刀碰到上面,瞬间就被鬼火包裹,如同陷入烂泥一般,再也无法深入分毫。四周响起了诡异的声音,一时间哀鸿遍野,鬼哭狼嚎,仿佛有千万冤魂无法得到超度,正在哀怨哭泣,声音之凄厉完全压住了王昭君弹奏的乐声。
白起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冲着面前的木兰肚腹狠狠捶了一拳。木兰躲避不及,被直接击飞,东方朔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他右手一指,头上火球化作一道火箭向李广射去,无论李广如何躲避都像空战导弹一样跟在李广后面紧追不放。白起身上的鬼火铠甲消失了,两道白色灵质如同雾气一般飘回到了莫非和萧晚成体内。
白起出招时,张良趁乱来到白起近前,与白起面对面站在一起。白起面色略有一丝不屑,说道:
“尔待如何?”张良并不急于行动,只是笑笑。只听四周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而后迅速转为一片死寂。空气中忽然出现一道激波,瞬间涌动到白起面前,将他笼罩在其中。原来是王昭君变换乐曲,奏起无声之乐。白起想要抬手攻击张良,却被声波镇住,动弹不得。
张良向莫非伸手张开五指,只见锁灵印沿着灵魂锁链向他手中飞去,落入掌心。相较于英灵巨大的手掌,锁灵印小的就像一粒玉米。张良将锁灵印夹在指间,双手叠放,向着白起胸口印去。
“回去吧!”张良大喝。
“这样就能把白起封印起来了吧!”林可卿高兴的大喊道。
“万幸!”几乎在同一时间,闹哥也不禁感叹。
忽然天空中一声闷雷,一道血色红光从天而降,将白起和张良笼罩在其中。张良的手重重按在白起胸口,林间空地上刹那间一片死寂。
“怎么了?”肖晚成揉着脑袋上的大包问。
东方朔眉头紧锁,声音微微又些颤抖,说道:“还是晚了一步。边界已破,封不住他了。”
“为什么?”林可卿非常沮丧。
闹哥指了指白起的方向。只见白起身后,原本在空中突破边界的那柄剑此刻化作一道鬼火从天而降,分为数条燃烧的青绿色灵魂锁链,紧紧缠在白起身上。锁链向上延伸,一直穿过头顶边界的破口,仿佛进入了深邃的太空。
“白起身上怎么也有锁链!”丁宁忽然喊了起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望着白起。
张良缓缓收回了伸出的手,慢慢退回到血色红光之外,默默施礼,没再说话。只见他手掌轻抖,锁灵印沿着灵魂锁链回到莫非腰间。
王昭君的无声之乐戛然而止。李广躲过了鬼火攻击,此时一脸怒气地站在一旁的黑暗中。木兰仍手握双刀,静静走到张良侧后方,保持警惕。然而张良却冲她比了个后退的手势。
白起依旧面无表情,一脸死气沉沉。他冷冷地望着张良,完全不把其他任何人或英灵放在眼里。片刻,他缓缓说道:
“新战伊始,我心未改。张良,尔可备战矣。”
张良点点头,问道:“夜如其何?”
白起也点了点头,应道:“夜未央。”
说罢,白起化作一道青绿色火柱拔地而起,直冲天际,从边界的破口出钻了出去,只留下五个少年和五个英灵在这片空地上傻站着。
“怎么是长夜未央?难道不该是长乐未央么?”莫非愣愣地自言自语道。
“世人皆苦,何来长乐?”张良苦笑着往向天空,轻声说道。
“就这?怎么把白起放走了?”林可卿不悦地问道。
张良回过神来,眼神扫过几位少年,最终目光停在了闹哥身上,说道:“未央之战无始无终,白起出世,战事再起。此地边界已破,转瞬便会消解,容不得我等细说。有劳东方朔的牢笼小哥为几位少年解释一番了。”
几个人都听的云里雾里,不明就里,只有闹哥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说道:
“只能这样了,交给我吧。”
木兰、王昭君和李广的英灵纷纷来到张良身侧,一齐向几位少年施礼。少年们仍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只有闹哥有模有样地鞠躬还礼。
张良躬着身子瞟了莫非一眼,轻声说道:“后会有期。”说罢,五位英灵连带着灵魂锁链一起化作若有若无的雾气,随风散去。
莫非只觉得腰间一轻,锁灵印轻轻掉在脚边,同时裤子一松,他连忙把手揣进裤兜防止裤子掉落。空气微微一颤,虽然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却见周遭如同有一只巨大的玻璃锅盖轰然碎裂,化作无数星尘,消于无形。刹那间,树叶又开始沙沙作响,林间热风拂过,天上月朗星稀。远处闹市区的灯火将地平线照得发亮。一切回复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离奇之事不过就是一场梦。
耳边喧闹之声渐起,莫非忽然意识到平时安静的城市夜晚其实有多嘈杂,方才边界之中那种死寂才是真正的寂静。这种城市的喧嚣给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再孤独的人此刻也觉得不再孤独,而是与整个世界连接在一起。
呼喊声隐隐约约从林外传来,此起彼伏,越来越清晰,好想还有人用大喇叭喊着什么。莫非仔细一听,似乎是在找他们。
闹哥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啊,果然长夜未央!”
“我不是在做梦吧。”林可卿喃喃地说。
肖晚成动了动提着裤子的手,说:“我的裤带反正是真没了。”
“同学们应该是在找咱们。听声音不远了。”莫非说。
“怎么办?”林可卿问闹哥。
闹哥摘下奇怪的眼镜塞进书包,皱着眉头挠了挠后脑勺,说:
“不用我多交代了吧。咱们现在不是同学了,而是生死之交。刚才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能说出去一个字,说出去了,后果不堪设想。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不说,我们不说。”丁宁赶紧摆手道。
闹哥接着说:“关于这里发生的一切,回到八通之后我会找机会给你们一个完美的解释。现在咱们先统一一下口径,免得等会儿有人问起来说漏了嘴。想想看,咱们五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干什么呢?”林可卿问。
“唱歌怎么样。”闹哥提议道。
“唱歌?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唱歌?”肖晚成质疑道。
“黑灯瞎火才唱歌呢。跳舞的话也看不见啊。”闹哥说。
“唱什么歌?”丁宁问。
“不知道啊,你们会唱什么?《咱们工人有力量》?”闹哥说。
“这首歌不会。”丁宁说。
“周杰伦的《双节棍》怎么样?”肖晚成建议道。
“这首我不会。”闹哥说。
“《卡路里》?燃烧我的卡路里~~”林可卿说。
“这个我会。”丁宁举起手来。
“这是谁的歌,我怎么没听过。”莫非问。
“你真土鳖,我都听过。换一个吧,唱歌没戏了,都唱不到一块儿去。”闹哥苦苦思索着了几秒钟,又提议道:
“五人开黑,怎么样?农药,吃鸡,这个我在行。”
林可卿叫道:“这个借口好!高一的时候就说和阿非老肖玩农药,但是一直没一起玩过呢。”
“我玩的不好,一直被可卿骂……”丁宁小声说。
“没事儿,会玩就行。我是最强王者,我带你。”林可卿说。
“你是最强王者?”闹哥惊讶道:“带带我,我卡黄金卡了很久了。”
林可卿拍了拍莫非的胳膊问:
“阿非你是什么段位?”
莫非一下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是黑铁。”
林可卿思索起来:“有黑铁这个段位么?”
肖晚成咳嗽了两声,说:
“提醒大家一下,我的手机掉进那个小洞里去了,没法跟你们一起开黑。”
“那只能告诉同学们我们开黑你在一边看着了。”闹哥说。
“不。”莫非说:“应该这么说:原本咱们打算五人开黑,忽然发现老肖手机丢了,咱们集体帮他找手机,之后就迷路了,跑到了这个地方来。”
闹哥一拍巴掌说:“就这个吧,听上去有模有样。最重要的是老肖的手机真的丢了,这样一来大家一定会相信这个故事。谁会傻到为了编个谎话把好几千的手机扔了。”
几个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老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冷冷问道:
“难道你们不打算去帮我捞出来好几千的手机吗?”
莫非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蹲下身从脚边拾起锁灵印。他把锁灵印举到眼前,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照着观察。锁灵印被明亮的光照的发白刺眼,阴刻的凹痕里沾着泥土,显得字迹清晰可辩。他抬头问闹哥:
“这东西怎么办?还要塞回到洞口去吗?”
闹哥一拍脑门,说:“哎呀,差点把它给忘了。用不着塞回去了,白起能指挥无穷无尽的灵魂,他一走,魂井里那些孤魂野鬼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锁灵印是世间至宝,独一无二,它已经选择了你做主人,莫非,你得小心保管,千万别弄丢了。”
“那阿非是不是发啦?这东西能卖多少钱?一百万有没有?”林可卿问。
“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丁宁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起码值一个亿,美刀。”
“那我刚才拿一个亿去砸闹哥了吗?我的天哪,太奢侈了。”林可卿惊讶道。
闹哥一脸无奈地说:“全世界的美刀也换不来一枚锁灵印。就是把我脑袋砸烂了,也不能让这东西摔坏。等赢了未央,囚禁白起,还得用它封住魂井呢。”
“赢了未央?”莫非眉头一皱,说道:“什么意思?”
“就是……”
闹哥话没说完,忽然几个人的口袋里手机提示音同时响起,七七八八响作一片,足足响了半分钟。几个惊魂未定的少年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莫非差点把手里的锁灵印再扔出去,连忙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用双手抱紧锁灵印,结果裤子又往下掉了几寸。
“怎么了这是?”丁宁吓得又快哭出来了。闹哥连忙解释道:
“别害怕。刚才咱们的手机都没有信号,现在信号突然恢复了,当然会积压很多通知。”
几个人纷纷掏出手机看各自的信息通知。肖晚成没了手机,非常尴尬,只能把手揣道裤兜里,悄悄走到莫非身后,看莫非的手机。
“你偷看我手机干嘛?”莫非问。
“废话,老子要是手机还在,用得着看你的吗?”肖晚成骂道。
这时,只听到不远处杨树林间的黑暗中传出一声叫喊:
“是闹哥吗?还有丁宁?”
他的声音又忽然提高,大声咆哮起来:
“喂——我是赵清华——我找到他们啦——快来我这儿吧——”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一个人影从树林间跑了过来,闹哥连忙把自己的书包递给莫非,示意他把锁灵印装进包里,不让无关的人看见。莫非心领神会,刚把锁灵印收好,人影已经来到近前。丁宁用手机一照,这人个头瘦高,长手长脚,原来是赵清华。
“哎呀,你们几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呀?害得所有同学都到处找你们。”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一时语塞,林可卿抢先说道:
“唔……我们在玩游戏!”
赵清华一脸严肃地呵斥道:“这个地方这么偏僻,黑灯瞎火的,在这儿玩什么游戏?”
闹哥看他的样子,顿时不高兴了,说道:
“嘿你个赵四,真是名副其实地找死啊。怎么跟你闹哥说话呢。”
赵清华梗着脖子大声说:
“怎么了?明明是你们到处乱跑,耽误大家时间。老师害怕你们出事,让所有同学都去找你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难道我还有错了?”
肖晚成提着裤子对赵清华说:
“四爷,谢谢你,你先走吧,我们这就回去。”
“不行!”赵清华斩钉截铁地说:“好不容易找到你们了,我肯定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们。要是没人能证明是我找到的你们,我还怎么得到方老师的表扬?”
肖晚成丢了手机,还差点丢了性命,本来就心情十分郁闷,正无处发泄呢。现在一听赵清华说的话,非要守着他们竟然只是为了贪图老师一句表扬,顿时火冒三丈。赵清华一向情商较低,没有眼力见,根本不会察言观色那一套。肖晚成脸色一变,声音变得缓慢而低沉,略带一丝不屑。这是他标志性的愤怒语气。
“赵清华。别不识抬举,赶紧滚蛋。”
赵清华梗着脖子还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的树林里又响起了一个爽朗的女声。
“原来你们几个躲在这儿呢。你们是要跟大伙儿玩捉迷藏吗?发信息不回,打电话又不在服务区?”
说话间,高高低低四个人影从树林间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到近处,几个人用手机一照,辨认出他们来,闹哥随即吐出一口气说: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走在前面的女生身材高挑,容貌姣好,长发飞扬,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宽松闲适的网球套裙遮不住她腿上肌肉发达的曲线,强大的气场几乎要将裙摆凭空掀起。虽然她脸上挂着开朗的微笑,但总让人感觉难以靠近,所以她一走过来,赵清华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与她保持距离。这便是高二二班人人敬畏的班长,人称女帝的凌紫微。
在她身后,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默不作声悄然而至,只露出死气沉沉毫无表情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灭霸杨栋。杨栋身旁站着一个胖子,身体圆的像个大皮球,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正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正抱着一包薯片吃的开心,那是人称球状华罗庚的数学天才李好文。在他身后的阴影中,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躲在那里,只露出一只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这边的几个人,那眼神透着说不出的深邃,仿佛冰冷的黑洞,令人不寒而粟,只要看一次就绝对不会认错,那一定是寡言少语但出口成章的穆含霜。她是少有的闹哥起了绰号但没人敢叫的同学。只要被她冰冷的眼神瞪上一眼,别人立刻就鸡皮疙瘩掉一地,再也不敢乱说话了,连无所忌惮的闹哥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这四个人都是个顶个的学霸,基本上包揽了全班前五名的位置,放在全年级也是毋庸置疑的名列前茅,堪称老师心中的天之骄子,同学眼中的人生巅峰。这几个人平时大多埋头苦学,除了班长经常处理班级事务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有自己固定且有限的社交圈子,从来没有见到他们聚在一起过。同学们都说,这些学霸之间竞争激烈,他们彼此交流少是为了防止自己的学习秘诀被别人窃取。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全都聚到了这片林间空地里?而且,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背着书包,和闹哥如出一辙。看来事情的古怪还不只是方才的那场奇遇。
李好文嚼着薯片,开心得嘟囔着:
“四爷,你也来了?一起玩一起玩。”
赵清华虽然学习也非常刻苦,一直谨遵他父亲的教诲,希望将来能够考入清华北大。但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是还用功不够,他的成绩一直徘徊在中游,止步不前。虽说他也羡慕别人穿好衣服用好手机,但他最崇拜的还是这些学霸。平时,以他的成绩,都不好意思去找学霸们咨询难题,此刻这么多学霸在他面前,他浑身都不自在,脸涨得通红,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赵清华,你最先找到了迷路的同学,方老师一定会在全班面前表扬你。”班长凌紫微说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快马加鞭跑回去通知方老师,我们留在这儿,看看他们有没有受伤。”
听了班长的吩咐,赵清华哪干不从,于是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跑出了树林。等他跑远了,凌紫微才问闹哥:
“是不是出事了?”
闹哥从莫非手里接过他的书包,走到凌紫微面前,拉开书包,取出了锁灵印捧在手上。凌紫微脸色骤变,笑容瞬间消失,紧接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一向沉稳的灭霸也忍不住微微俯身,想要仔细观察锁灵印。一直躲在李好文背后的穆含霜此刻也走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锁灵印,眨都不眨一下。
过了半晌,凌紫微沉重地说:“杀神出世了。”
李好文仍然傻笑着嚼着薯片,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我们可没迟到啊,是李现你到早了。我们一来就发现边界已经竖起。是谁解封了魂井?”
一直沉默的丁宁低下了头,慢慢举起了手。刚举到一半,被莫非摁了下去。
“他们降灵了。”闹哥指着莫非四人说。
“怎么可能?”凌紫微面露惊讶之色:“他们连阴阳镜都没有。”
闹哥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安静,然后快速说道:
“游戏已经开始了,说什么都没用了,人还活着最重要。此地不宜久留,一切等到先回去八通再说。锁灵印先收在我这里。”
大家纷纷颔首赞同。这时,只见树影间一颗颗光点亮起,喧嚣之声越来越近,应该是寻找他们的老师和同学赶来了。
“我们在这儿呢!”凌紫微大喊着,转身向亮光走去。几个人纷纷跟上,只有莫非回头又望向空地中央,然而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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