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梨花下 中国树
在异国,闲来无事常去散步。离住所几公里外有一片起伏的丘陵,偶尔我也会到那里走走。入冬,草木凋零,除了高耸的青松,似乎一无可观。触目的是一片枯树,在松枝凝重的绿色衬托下,显得灰暗、寂寥,枝丫上残留的孤叶伴着萧萧寒风,摇曳着。尚未封冻的小河,淤着水了无声息。四周空寂落寞,不闻鸟啼,不见一人一车。这是片没了风景的丘陵,渐渐地就被我遗忘了。
转眼已是三月,莺飞草长,正是踏青远足的季节,不经意又踏上了这片丘陵。几个月不见,苍松翠柏更加茂密,仿佛长大了几围。在林间小路穿行,淡淡的晨雾还没有散尽,凝成露珠嗒嗒滴落,跌落下来的还有松针、松果、枯枝等等。路的一侧,一径河水紧紧相随,水面上,片片飘落的白色花瓣散着、聚着,顺流缓缓而下,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好鸟相鸣之声嘤嘤成韵。翠色漫漫簇拥着我前行,小路的尽头正在招手。
穿过松林,我呆立了,一时挪不开步。只见整片小山丘雪堆云涌,银波琼浪,一片花海,这惊心动魄的美就在眼前浩浩荡荡铺展。那还有什么枯树,那还有什么败叶?原来这里种植着数顷梨树,一夜春风,吹绿了芳草;一阵细雨,洗白了梨花。“梨花一枝春带雨”意境柔美,而这几乎望不到边的玉树银花,成群的蜂蝶勾画出的画卷是可以称之为绝美的。幽深的梨花芳香,新鲜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肺,让我如痴如醉。徘徊在树下,望着缀满着枝头的梨花,猛然间好像又和过去的时光相遇。曾经唱过的歌,一首紧挨着一首回响在心头;曾经经历过的事,一件紧接着一件闪现在脑海。
我从小在城里长大,只是偶尔在巷尾坍塌的城墙边看到一株老梨树,春来也扬花,稀稀疏疏,却不结果。有一次折了几枝梨花回家,父亲皱了下眉毛,嘟囔了一句什么古诗。或许是生活的重荷,压垮了养花的逸兴;或许是梨花的易谢,并不适合插瓶,很快就扔掉了。后来听长辈说,这梨花惨白又与“离”谐音,不吉利。那年头一家人苦一点不要紧,只要不离散聚在一起就好。宅边有块小空地,种着几棵桃,一颗小小的心,天天盼望着梨花落。因为我知道,梨花落、桃花开,梨花好像和桃花并不在一个春天。而桃树花也艳、果也甜,更吸引人。
梨花进入我的情怀,已是年少。最是渴望知识的时候,却目光游移、身体瑟瑟,一夜之间再也与学校无缘了。迷惘之中,收罗着各种杂书以打发时光。一日,遭遇了《银梨花下》,一册传阅中的手抄本。那是读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小说,情节早已忘记了,但当时的燥热、悸动却难忘。从此梨花一下子成了说不出口的意像,银梨花下作为一种意境在心头久久无法拂去。又被屠格涅夫的忧悒与魅力搅得心神不宁,渴望着初恋,幻想着爱上邻家子虚乌有美丽迷人的女孩;想象有一天也能邂逅热情主动的“阿霞”,同样身世卑微应该会惺惺相惜,不至于酿成悲剧吧?
青春的夢幻是一陣過眼煙雲,很快就被現實驅散。在閩北山區一個小山村,我們身世浮沈,譜就著歲月的歌。停留是剎那,轉身是天涯。多年以後,當我想起這個地方,想起更多的,不是虛擲的年華,而是村口那棵百年老梨樹。作為村莊的風水樹,世世代代得到保護,枝繁葉茂,蒼勁有力,詮釋了歷史的滄桑。每年三月,老樹依然著著新花,不管是春寒料峭還是春風和煦。如雪般的梨花散髮著淡淡的清香,在微風中輕輕地摇摆。此情此景,难以忘怀。银梨花下,失落、迷惘、彷徨,我们悄悄地传唱着《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依然渴望着爱情,但山村恋情是压抑的,谁都害怕一不小心可能欠下的孽债。
往事如烟去无回,去无回但却有一些永远留在了心灵深处。以后的日子,心中的郁结慢慢地消解,感受着生活温情的一面。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小巷,找不到老宅,找不到旧城墙,当然也找不到那棵苍老的梨树。可是在这日新月异的城市,穿街走巷,临湖登山,却能和一场场花事相遇。山上暗香浮动的梅花,湖畔满枝灿烂的桃林,夹道落英缤纷的羊蹄甲还有很多知名、不知名的花盛开着、簇拥着。花开如云,把纷扰的尘世装扮成一片嫣然的繁华。只是,几乎再也没有见到梨树梨花了。
如今,在异国他乡却看到了梨树,而且不是一株;看到了梨花,而且不是一树。这千树万树梨花开,让人应接不暇;这梨花汇成的洁白世界,让人心中充满了感动。都说“美到极致,都有些凄凉”,但这话未必可信。漫步在香气四溢的梨花丛中、银梨花下,这时心头上久违了的浪漫梦幻、苦楚回忆以及许许多多的往事,潮汐般涌来又迅速退去,留下的只有难以言说的欣喜。走得有点累了,随意靠着一棵梨树,听着鸟呜,闻着花香,让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三月春风轻轻,淡淡的梨花却已不胜娇羞簌簌落下,落在头上,落在衣裳上。伸出手,花瓣无声地落在我的手掌上,细细打量,片片洁白如雪、一尘不染。抬头望着这一树树的花朵,万般感念归一。我想人生如花,开过了,有的结果,有的并不能结果。但如果能像梨花这样质本洁来还洁去,不为尘世所染,也应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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