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上来,几颗稀疏的晨星在天边眨着眼晴,闪着淡淡的光,弯弯的下弦月像一把镰刀挂在天上,黄鹂鸟清脆的叫声婉转悠扬把我唤醒,母亲也起床了,在厨房里做早餐。
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长出的新芽像仙女兰花指翘起的云字钩,很努力地伸出去,仿佛是想要抓住葡萄树赭色的枝杆。葡萄刚刚开花,琐琐碎碎的像一嘟噜淡绿色的小米粒,从叶子的缝隙里垂下来,蜜蜂也不嫌花儿小,一样勤劳地唱着歌儿在小米粒上飞来飞去。
葡萄架的四角搭在四棵粗壮的楝树上,紫色的楝花大片大片站立在树上,像燃烧的烟花在绿叶中怒放。楝花虽然细碎,但能集结成串,连成一片,幽幽花香苦中带甜,沁人心脾。初夏时节,正是楝花飘香的日子,整个院子都浸泡在楝花的香气中,我深深地吸一口清凉新鲜的空气,看太阳从东边的厨房顶上露出了笑脸。
前院的三嫂又在门口唱歌了,还没有听明白她唱的是什么歌,就被三哥叫停进屋去了。
三嫂很好看,像是年画上的美人儿。眼睛细长,皮肤白晰,特别是背后那两条齐腰的长辫子,走路的时候辫稍在屁股上跳来跳去,格外引人注目。
三嫂喜欢读书,性情温柔,说话声音不高,不像村里其他的姐妹说话直来直去高腔大调。她时常到我家串门儿,有一次见她哭着跟母亲说什么“再这样打我就要疯了”,大人们说话是不让小孩听的,我因此只听到母亲对她的宽慰声。
三哥在县城工作,给三嫂买了时兴的新衣,三嫂兴高彩烈跑到我家,要把新衣送给姐姐,那是一件粉色的格纹衬衫,姐姐看着母亲不知所措。母亲就拉着三嫂的手问长问短地闲话,三嫂全然不顾,急急挣脱母亲的手,对姐姐说:“妹子,快穿上吧,咱们一起上学去。我通知书都收到了,是县城的红砖大学,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边说边把两张纸放在姐姐手里。
那年因为成份问题,姐姐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我见到她用毛笔在书上写了大大的“仇"字,然后一刀两断。
三嫂的举动显然刺痛了母亲,只见母亲背过脸去,撩起衣襟粘拭泪目。三嫂反过来解劝母亲说:“婶子别难过,我们去上学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同学在那边等我,他会照顾我们的,你看,他还给我写信呢”,三嫂里里外外翻着她的口袋,还是没有见到信的影子。母亲让她赶快回去找找,就扶着她的肩膀,把她送到门口,看着三嫂一边走路一边念念有词,翻着自己的衣兜远去。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重,那是晨起耕作的人们陆续回家吃饭了。母亲做好了早餐,把锅盖慢慢举起来,掠过头顶轻轻放在厨房的房坡上晾晒。
三嫂的歌声越来越大,我不顾母亲的阻挡,抱着楝树,蹭蹭爬到树杈上,透过院墙看见前院的三嫂端坐在破旧的太师椅上,头上戴了一顶草编的花翎,高粱杆瓤子夹着一大把楝花做成的顶戴插在头顶,随着三嫂的唱腔不停颤动,她身边围了一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闹哄哄地嚷嚷着,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我于是赶快从树上滑下来,不顾母亲的拉扯冲出栅栏,从人缝里钻进去来到三嫂面前。
“我儿名叫徐茂公,能掐会算座朝廷”,站在后面的女人们听三嫂唱完这一句,都在窃窃私语:“她哪里来的儿子,还叫徐茂公?”
:“说不定怀上了,那也不能姓徐呀?”
:“那个大学生姓徐吗?”
:“别瞎说,四月八打楝花,来年生个胖娃娃,明年就有了。”
三嫂唱完徐茂公,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拢了拢头发,满脸娇羞地扭捏了一下,拿腔捏调地喊了声:“许仙——梳头来——”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二嫂家的女儿玉先也站在旁边看热闹,有几个嫂子就七嘴八舌地喊了玉先过来,“你三婶让你给她梳头呢,赶快过来”,还把梳子硬塞到玉先手里,玉先害怕不敢近前,就挣扎着往外跑,忽听三嫂大喝一声:“法海——哪里去!”只见她猛然从椅子上蹿起来,冲出层层包围的人群,沿着门口的大路一直奔跑,人们顾不上哇哇大哭的玉先,也跟着三嫂跑起来。
路的尽头有一口水井,是全村人唯一的生命之源,每天早晚,人们都排着队在井边打水洗菜,再担回家去装满水缸,供一家人吃喝饮用。井边有一棵核桃树,在炎热的夏天里,人们可以把瓜果放在蓝子里沉入井底冰镇,然后把系蓝子的绳绑在核桃树上。
那天早上,三嫂就站在井口,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进了井里…
我看见三哥也跟着跳了下去,用绳子把三嫂拴着弄到岸上。三嫂木呆呆地往家走去,浑身湿淋淋的流着水,在路上画了一个灵动的黑蛇,跟在三嫂身后娓娓远去。
我站在那里,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葡萄和苦楝的味道,发现自己突然长大了,明白人世间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就是疯了。
我打了个寒战,才发现自己竟然赤脚站在井边的泥水里,裤脚上全是泥。一棵牵牛花从篱笆上一直伸展到核桃树上,那淡紫色的花朵,盈盈盛开着,仿佛是三嫂娇艳欲滴的笑靥,我听到三嫂兴高彩烈的声音:“妹子,咱们去上红砖大学”,蓬勃充沛的生命力,开放着刚刚从校园晨读归来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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