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北十三思,禁止转载。
赵襄阳
我是一块活了九千年的石头。
有人说我是宝玉,他们夸我晶莹胜雪光、玲珑宛若水、灵秀如山川,甚为稀罕我。而关于这些,我无所谓。今天,我又要有新主人了。我都忘记了自己的前任主人是谁。是慈禧,还是袁世凯?唉,我真是年纪大了,快上万岁了,我的记性也差了。
我看着下面,那些人为了争夺拥有我的权利,在拍卖场上不停地竞相着拍价。我就这样冷冷瞧着那些乱哄哄举着标号牌子的人一个比一个地高声地叫喊着,声浪从涟漪成为波浪,越来越大。然后,我的身价不断攀升。最后,终于他们以十亿港元成交了。
于是,我又有了新主人——赵襄阳。
七个月来,我慢慢地发现了一件事,是有关于我的主人赵襄阳的。而让我这块上万岁的老顽石回忆起那些颇为久远的故事,很大的缘故是因为那个人。
隔了几百年,那个人又再一次出现了。
我又重新见到了他,只是他的名字换成了周于让。当他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现在的主人的家里。他身上那股深切又彻底的执念气息,让我在第一时间便敏锐地嗅到了。这一次,我又从周于让身上,感觉到了依旧还是从前那股坚定的意志。
我仔细地观察他,不过此时的他好像并没有显露多大杀意。他俯身向前,对我的主人非常有礼貌地谈着话。主人双手撑在桌上,将身体的重量全都落在掌心上,浑身紧绷。这显然是一个防备的姿势。虽然我年纪大了,但现在似乎对于人心的察觉却更加敏锐了,他俩这是在搏弈。
周于让离开后,主人忙关上了门。我的主人站在窗边,满腹心事似的眺望着高楼外。
我瞧了一眼窗外面笼罩在缤纷灯火中的美丽城市的夜色。空气中弥散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街灯闪烁的光芒竟湮没了天上的星光。不远处几棵大树形影相吊,梢头的形状直直指向天空似利箭,栅栏门的围栏宛如一排排锋矛巍然耸立。
我在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遥远的年代。
春秋
回忆慢慢涌上我的心间,那个人在那一世性别:男,名字:豫让。
这真是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名字。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一千多年前。我依稀记得中原有一个晋国,我的主人是晋国权力的主宰之一赵襄子,那时候的他便很喜欢将我悬挂于脖子上,甚少取下。
那一天,天空暗沉,烽火未消,因狼烟所结成的雾气像是一层层汹涌翻腾的云朵,层层叠叠翻滚着,压抑着。浓重的氛围笼着宫廷显得分外诡异,我处在的周遭仿佛都被这沉重的雾霾所侵袭了。它绵延无际,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好像要将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吞噬殆尽似的。
在反复上演战争戏码的晋国,传来一、两声“嘶、嘶”的两声马儿痛苦的悲鸣声,并不会惊动已将血腥的杀戮习以为常的百姓们。当人们只是随意地寻声望去时,只见有一个男人,他的面容尽是伤痕累累的疤痕,双眼只有一只单眼竖而睁开,满布血红的血珠,眼眸开合间像是一道利刃划过,犀利慑人,杀气滔天。他单枪匹马地冲进了千军万马当中,一场实力完全悬殊生死拼杀开始了。
接着,那个男人手中刀刃寒光乍现,战马哀鸣,一匹高头大马被砍倒在血泊之中。马上的大人也被利刃刺中了要害部位。而男人身中数刀,他浑身上下鲜血喷涌而流。一时间血腥味弥漫整个现场,他狂笑着大叫:“主公,豫让终于为你报仇了!”
然而,我却看见那个男人双眼圆睁,一刀引了项,他的身子却一直矗立着,尤如一座高大的石雕般,竟与群山齐高。他久久也未倒下,只是再无声息。
方才还杀声喧天,此刻却突然异常安静下来,静得出奇骇人,静得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一个刚刚死去的男人的声音:“主公,豫让终于为你报仇了,你可瞑目九泉了”。军队中莫名地死一般的寂静,四周群山深谷中凶猛的野兽亦皆蛰伏,不发一声。
忽然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唉!可惜了,也是个忠义的,将他好生安葬了罢!”一个声音说。于是,众兵士齐齐跪下,口里高喝着“主公仁德!主公仁德!”声高震耳,连我的耳朵也隐隐作响,眼前仿佛见有殷红的星子闪烁不停。
所以,我的主人赵襄子他并没有死,死的只是他的一个替身而已。豫让的复仇行刺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一直费尽心机,处心积虑地执着地要为他的主公智伯复仇。纵然他改名换姓,乔装自己,甚至不惜冒充犯人,身涂油漆毁容变相,口吞炭火伤声去行刺。他几次刺杀赵襄子皆是报仇未成,但是结果均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他却在自以为是的大功告成之后自杀了,可他的灵魂……
前秦
宫殿中,他瞧着火光中一片喧哗的场面,他的王宫此到正在化作一片火海,那不断的尖厉的绝望的惨叫着的、疯狂的四处逃窜的宫人们,就在他面前一个个倒下、死去。
可他却仿佛听不见,看不见似的,将我从脖子上仔细地摘了下来,握在了手心里。
第一根着了火的雕花的大殿支柱上的横梁终于支撑不住了,开始爆裂,火花连同燃烧的木屑纷纷掉落。通向殿外正门的路,早就被敌军堵死了,逃跑出去的几个宫人还未被杀死的,便又鲜血淋漓地跑了回来,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
“苻坚!”一个身影在火光之中,从宫殿门外走了进来。而他——我的主人,毫无波澜的脸上骤然巨变。
来人正是燕国皇氏慕容冲,他行走间衣带留香,一双摄人魂魄的桃花眼分外注目。昔年,前燕国破之后,慕容氏兵败全族为主人所擒,他一眼便看上了公主慕容雪。而且,相貌俊俏更胜过其姐的慕容冲,他当然也没有放过,他将慕容雪连同其弟一块纳入了后宫。
慕容冲挑了挑秀眉,他正微微垂眸看着他,一如多年前他俘虏他姐弟俩后的表情。在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剑,锋刃寒光四溢。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凑近主人的脸,森然地道:“大王,我回来了!”他的笑声在周围的一片混乱中,阴冷又透出丝丝魅惑来,“是我,大王,我就是你的冲儿啊。”
慕容冲微微抬起下颚,他下巴的弧线十分优美。
“那一年,我年方十二岁,本是天真烂漫的儿郎,却被你困入深宫,暗无天日,受尽你的蹂躏和欺辱。我曾指天发誓,此生定要杀光你的全族,覆灭你的国家。你在淝水之战会惨败,便是我安排的人通风报信。如今你的国家亡了,我慕容氏终于复国了。”
他冷冷的说着,声音不高,旁边不断蔓延的火舌哔哔作响,混和着弥漫的浓烟,映照着他藏着极度的仇恨和怨念下的脸孔显得极为扭曲。
宫殿在大火中不断倾塌着,宫人们已经被前来围杀的士兵杀光了。主人的眼晴空洞地映着火光,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感觉在他的手心处,紧紧攥着我的力度,渐渐松了。
“受死吧!今日我慕容冲就要手刃你这老匹夫!”慕容冲大喝一声,短剑横上,狠狠刺向萎缩在地上的主人。
就在这一刹那,也不知道主人哪里来的力量,一下从地上弹起,猛地向前窜出数尺之远,一头扎进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
“哈哈……想亲手杀我?休想!啊!!!”一阵短促的狂笑与凄厉的嚎叫,充斥着整个大殿。
与此同时,在大火中燃烧许久的大殿,终于轰然倒塌……
清朝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法场上被斩首的人头滚落一地,血流成河的一幕幕景象。
她咬牙切齿地道:“四爷,你好狠……”她口中叫着他,恨意便充满了心肠。
忽地,她奋力一掌掴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顿时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手掌般大的红印痕,人却依旧目光灼灼望向她。她的眼眸中却是深谷如幽渊万丈,仿佛他一旦跌进去便是万劫不复。夜里的风又吹起来了,荡起她一身缟素的白衣。
众目睽睽下,居然有个不怕死的疯女人打了四爷。周遭里皆震惊鸦雀无声,侍卫们噤若寒蝉呆立。
“四娘!”他叫了一声。她的心中淤积着万恨千怨,此刻这一声“四娘”听来恍如隔世。过往种种,她为他受尽屈辱、恩爱情份已是前世。而他屠尽她满门的滔天仇恨向她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疯狂的怨恨仿佛瞬间压上她的周身,她眼前一黑,气血上涌,不由地吐出一口血来。她的身子虚弱得整个人缓缓倒了下去。
四爷立即伸手抱住了她,揽着她纤细弱柳的腰肢,她如墨的长睫无力的下垂着,一袭素纱白衣更衬托出她的面容美绝尘寰。他将身上的玄袍解下,给她披上。
侍卫们皆低垂着头,无人敢去看他晦涩深邃的目光中那几分透露出的怜惜。
他小心地将昏厥的女子抱起,女子青丝如瀑布倾泻柔柔缠绕着他的手臂,缠绕着他腰着悬挂着的宝玉坠子儿,摇摇晃晃。
夜,苍穹如墨染的丝绸,半空中的云层似波涛涌动,遮去了悬挂天边的一弯弦月。四下里寂静无声,连树上的鸟儿也屏息住响动,不发出一声鸣叫。
当她睁开眼,自己竟然躺在他内室的繁复的雕花纹饰的,悬轻纱绞绡床帐的大沉香床榻之上。
“你,你为什么不杀我?就像杀了我的爷爷,我的父母家人一样……你……你到底还要怎么折磨我……”
她才一说话,她的嘴唇便被他的唇含住,她的身子被他的手紧紧箍住。她无力反抗,烛火映着她眼睛里的泪光闪烁。
他的双目微微眯起,呼吸变得急促:“四娘,我好想你!”
夜风漏过窗缝儿拂进房来,吹荡着他的灼烈燃烧的心房。忽地,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她的泪眼中涌动出一股瘆人的寒意。他的目光随之缓缓下移,只见胸口处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上寒光乍现,一柄锋利的匕首露出衣袖一截来,抵住了他的心口正中的位置,猛刺而来。
但是一瞬间,几个暗影身形闪动,她已经口吐鲜血,被击飞在地上。她爬了起来,心中不由一声叹息,刚刚自己就只差一点便可以杀了他,为全家族的人报仇雪恨了。在她的眼中泪水尚未滴落,又奋起手执匕首再次向他全力扑去……
忽地他眸光一闪,身形速移,却是出手向其中一个暗影袭去。那个暗影见他掌风击来,先是一愣,却不敢闪躲,站在原地硬生生接了他一掌。
那个暗影身形剧烈地晃了几晃,明显受伤不轻,却立马跪下,身子更是颤抖如剧:“主子……主……属下知错了……”
他的目光阴冷犀利若锋刃如冷箭,投向在那人身上。
“属下是为护您啊……”那几个暗影原是他贴身保护的暗卫杀手。那名跪在地上的暗卫的身体在不停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止不住地抖动。
四王爷素来冷面无情,阴枭似鹰,对其亲兄弟也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暗卫竟然惹怒了他。
“四娘,”他俯身抱起女子,她的眼角依然还挂着泪水,在她的左颈一侧处凝脂白玉般的皮肤上渐渐渗出了一道道刺目的殷红来。
他忙叫:“快!快去宫里传刘太医!”一面仔细地用一块雪绸捂住了她脖子上的伤口,鲜血顿时染红了雪白的丝绸,像一朵朵盛开的美丽的海棠。
他嘴角忽地剧烈地抽了一抽, “来人,将他给我拖下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他一声令下,守在外面的几个侍卫立时进来,应声答道:“是!”
那名暗卫被几个侍卫拖走时,仍然不停喊着,在不断乞求着他:“主子饶命……”
余下暗卫皆忍不住周身发寒,僵直地望着他们的主子。他却只看着怀中女子,仿若不闻。女子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睫紧闭似折翼的蝶。在他的眼眶里隐隐有水雾在弥漫成河,他仰起头望向外面喝道,“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女子的手指忽地紧紧抓住了他的胸前衣襟,双眼用力睁开来:“我吕四娘发誓:今生我大仇未报,来世……也要……要寻你报这灭家之深仇血恨!”她艰难地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手上的力气一松,白暂的手指便从他的胸口缓缓滑落了下去。
他慌忙去握住那只手,她的手渐渐变得冰冷了,即使在他滚烫的手心里。他抱着她越来越冷的身体,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有鲜血从唇角流下,他也浑然不觉。
过了很久,他的眼睛又复了冷漠和无情的模样。他站起身来,走了出门,头也不回,再也不看躺在那里的女子的尸身一眼。
天已亮了,外面下起雨来,天气转寒,寒到了人们的心尖里,寒得侍卫宫人们全都穿上了厚厚的衣裳,寒得连悬挂在他腰间的我也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周于让
赵襄阳开始忙碌,他或许是要出远门,护照、钱、钻石、衣服等等他全收拾进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的行李箱中。
然后他关了灯,默默地坐在房间里。远处的最高新建的那座楼房在一闪一闪的灯幕里半隐半现。在这样的照明的衬托下,我看着它俨然则是一座古老的巨大的石碑。
凌晨一点半,赵襄阳仍然没有休息的意思。他悄悄地提着行李走了出去。门开了,门外却有一个男人略带讥讽地说:“你是准备潜逃吗,这大半夜要去哪里啊?”
他有些生气:“我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我要去医院。”
“医院?还是机场?”周于让又出现了。“我们的人查到你订过今晚直飞纽约的机票。”
赵襄阳还待说什么,周于让又说:“没关系,你若是需要去医院看病,我可以叫人陪护你去。”
他脸一沉,又退了回去,欲将大门关上。却有人抵住了门,对他出示了查封内容,并声音冷硬的不带一丝感情地说:“赵襄阳,请你配合。”
赵襄阳没有再出声。
半小时后,一段例行询问告了一段落,而查封的范围也缩小到了客厅中。
“你还记得张三这个人吗?九局的队长,他就是我的养父。他当年是负责调查高桥云坠楼自杀一案的头儿,因为他怀疑你并调查你,不久他便被人冤枉收受贿赂。接着,他被撤了职……最后,他还坐了两年冤狱……”周于让盯着赵襄阳。
赵襄阳侧歪着头,他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周于让继续说道:“我的父亲在监狱里那两年生了病,出来之后他的病就已经很重了……可是直至他临死前他还在偷偷地调查那个案子。他还反复地嘱咐我,他说关于那个案子虽然他至死也没掌握幕后黑手的证据。但是,你赵襄阳是绝对有问题的,否则他便不会被人陷害入狱。他让我一定要继续查下去,掌握你的罪证,直至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为他洗去冤屈,重新可以恢复他的警察身份。”
赵襄阳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来,穿着一件永远的便衣夹克,他的脸上坚毅的线条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座雕塑。
周于让冷冷地看着赵襄阳对他说:“父亲前后花上了十年来调查你,我接着又查了六年。这六年来,随着案子进一步深入和宋城市的前市长和前财政局长的落马,以及前市长的秘书出逃,高桥云那个案件所有的影子才完全显露出来了。现在已经调查出前任市长共收受现金和各类昂贵礼物达五千百三十八余万元。仅一个官员,你就贿赂了那么多,你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赵襄阳一下子愤怒了,他冲上去要打周于让。而周于让则钳制了他的手,将自己整个的身体压在主人的身上,将赵襄阳按在墙角,主人用力地想把他推开,可是怎么也无法做到。
周于让在他耳朵边轻声地说:“我不会让你逃走的……我父亲说一切都要仔仔细细地查,一查到底,把什么都查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罪犯。等水落石出时,一切隐蔽再深的罪恶终究是要显现的……到时候,你将会受到正义的裁决。”
然后,他放开了赵襄阳,主人的身体似乎少了一个重要的支撑,一下子瘫软了,他滑坐在地板上。当赵襄阳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时,他根本没有去擦自己身上的灰尘,只是呆立着。我感觉周围一切事物都有点扭曲变形了,他漂亮的房子、黑色的行李箱子,还有窗户外面的风景都改变了。其实,我并不担心他,毕竟我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我继续听着客厅外面的人们的谈话,周于让就站在玄关那里说道:“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封起来!”
“是!”另外几个人道。
“你放心,我会让你受到最公正的判决。”最后周于让又看了一眼赵襄阳说。
赵襄阳抬眼目光茫然地望向他,面孔上毫无表情。
这时,有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走了过来将我从他的脖子上一把扯了下来,放进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面。
原创/北十三思,禁止转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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