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所
一.
“林院长,我爸是十几年的烟民,您看还能根治吗?”
老吴掸了掸烟灰,扭头便看见一米八几高的儿子哈着腰,正摩挲那双冻红的手,努力放低姿态讨好的模样。
他抬头朝着头顶的白炽灯吐了口二手烟,看着奶白烟雾被灯光稀释,远处山头此刻正好升起一缕炊烟,大风刮过下,在空中打着旋。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建筑工人,吸入过多粉尘造成的疾病导致他不得不提前离开岗位。他努力挣的血汗钱全拿来培养儿子,唯一的乐趣就是抽烟,然后享受温热的气体流动在鼻腔的感觉。
可如今,却以戒烟为由被五花大绑到这个奇怪的戒烟所。
林院长终于舍得把那双揣在兜里的手拿出来,勉强地朝老吴招呼了几下。老吴把烟头踩灭,看着远处那张被笑容挤成一团的脸。
院长上扬的笑容努力带动苹果肌,头上稀疏的头发已经不足够遮掩住地中海,但依旧被发蜡顽强地固定住。
老吴看着脚边的烟头被一名号称战友的人偷偷捡起来揣兜里,随后那个人跟其他战友架起他便朝着治疗室走去。
说是治疗室,只不过是一间十平方米的房间,里面摆了一张铁床和一台有些生锈的仪器。
战友们把他摁到铁床上,然后机械地退回到床边,脸上挂着从院长脸上复刻出来的笑容。
林院长把手指放到老吴的太阳穴,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等吴先生做好全身检查,我们会在吴先生的脑部移植一块芯片,通过每天三组循环反复的低电流治疗,激起患者对香烟的厌恶感。”
林院长边说着边拿着仪器电击老吴的头部,老吴皱着眉,折腾了几下发现四肢被皮带固定。电击的感觉并不激烈,却让他丧失斗争的信念,唯唯诺诺的像只待宰的羔羊。
妻子嘴角抽动,向前走了一步,“林院长,这个仪器有危险吗?”
院长苦笑,没等院长开口,老吴的儿子一把拉过自己的母亲,“您就别碍事了,戒烟所在这一片地方出了名的办事效果好,哪能出事。”
老吴笔直地躺在铁床上,身体轻微抽搐,眼睛不自觉湿润了。
从治疗室走出来,他颤颤巍巍地扑到儿子身上,努力压低声音:“我们回去好不好?求求你,带我回家。”
妻子握住老吴的冰冷的手,“啧”了一声,“儿子这都是为了你好,大家都是为了你能彻底把破烟戒掉。”
他像被放弃的废品被抛掷到集中营,没等他继续恳求,妻儿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老吴冲到窗户边,看着车子驶过落了一地的银杏,心里凉了半截,那些所谓为了他好的言论无疑把他推向了另外一个地狱。
他机械地转过身,看见林院长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二.
厚重的头盔压在老吴的肩膀上,注入芯片的位置连着导管,时不时输入电流。
那种感觉像是无数的针钉在头皮上,老吴难受地喘着粗气,实在疼的不行便揪大腿,或者恶狠狠地骂一句脏话。
他明白自己被骗了,这压根不是之前说好的低电流。他们只不过是用好听的话哄骗家属,然后背地里通过频繁的电击激发芯片影响神经端,造成人体对香烟的厌倦。
战友替他摘下头盔,随后递上一根香烟,老吴有些懵圈,愣头愣脑地接了过去。
战友立马拿出本子边记边说:“接过香烟,治疗效果不显著。”
随后又是一阵电击,比之前的力度还大。
再次摘下头盔,老吴像泄气的皮球瘫软地坐在铁床,耳边传来一阵尖叫声,根据音量估摸着就在隔壁。
老吴摸了把额头的汗,“什么声音啊?”
战友把本子合上,脸上重新浮现油腻的笑容,“是十三号室传来的,顽固分子都会在那里接受调教。”
老吴听着凄厉的惨叫,腿跟着软了,最后还是两个战友强行架着他去开醒悟会议。醒悟会议开在素拓中心二楼,房间四面都是玻璃,讲课的是林院长,所有的战友都挺直地端坐着。
“香烟的主要成分是尼古丁、一氧化碳和焦油,大量的尼古丁将导致吸烟者形成动脉血栓……”
老吴看着面前的林院长声情并茂地演讲,脑子里一阵嗡嗡地响,紧接着一听见香烟两个字便产生呕吐感。
他的身边悄悄坐下一个人,随后用手肘怼他两下,他迟钝地扭过头,正好对上那张黝黑的脸,那个人脸上有道醒目的刀疤。
他听说过这个人,面前的男人人称道爷,刚进来的时候他就听到小道消息,道爷专门在私底下给有烟瘾的战友贩卖香烟。
道爷看着老吴虚弱的脸冷笑,紧接着凑到他耳边,“新来的?没烟抽难受吗?新来的货要不要?”
他咽了口口水,“有危险吗?会不会被发现?”
道爷不耐烦地啐了一口,“等醒悟会议一结束,我们跟着大队伍从素拓中心下去,你跟着我躲一楼厕所里,等到大队伍一走,我们到西墙角铁丝网那一块,我买通了人,不会被发现的。”
老吴皱着眉,心里打鼓,虽然大脑已经被移植了芯片,但厌恶香烟的效果还不足够强烈,他的心里对香烟还存在依赖,又经过道爷的怂恿,心里摇摆不定。
但是当他情不自禁把烟钱递过去的时候,内心早早做出了决定。
按照道爷的说法,两人确实轻而易举脱离了队伍到达了西墙角。
那晚的风很大,把老吴蓬松的灰色病服吹鼓成热气球一样。隔着通电的铁丝网朝外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谁也跨不过去。
道爷递过来一包软白沙,从里面抽了一根,拿打火机点着,塞他自己的嘴里。
“抓紧着时间,事情办完了打火机找个地方埋起来,做好标记,以后还能用得着。”
老吴在担惊受怕中享受香烟的快感,直到火星烧到了烟屁股,他才意犹未尽地踩灭烟头,准备开始藏打火机。
可是,让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被发现了。
三.
身后的小矮子撒开腿便一个劲儿朝黑暗深处跑去,恐惧从老吴的心底油然而生,紧接着触动了他的神经,让他全身哆嗦。
他拼命地追着前面逐渐拉开距离的身影,脑海回荡着刚才十三号室传来的惨叫,如果他被举报是不是也会被关到那里接受调教?
跑到最后精疲力竭,老吴依旧没有追上。小矮子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却突然倒下。拐角处的阴影下笔直地杵着一个人,手里握着铁棍。
李东健叹了口气,拿袋子把铁棍套好,“好家伙,冲的倒挺猛。”
“你为什么帮我?”
李东健抬头看他:“我不帮你,你就死定了,我们两个要合作才能走出去。”
老吴瞪圆了眼睛,看着李东健手臂的淤青:“怎么合作?”
“你知道每个来戒烟所的战友都有评分表吗?通过举报他人的不良行为可以为自己加分,同样如果自己的不良行为被发现也会扣去相应的分数,如果分数低于60,就会被送到十三号室。我们只要陷害别人抽烟,然后举报他们就能获得分数。”
老吴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想明白第一次接受实验的时候,为什么战友要递过来一根烟,然后对他的违纪行为进行记录,因为这样战友就能获得举报分。
老吴握拳的手卧着汗,心虚地朝四周看,压低声音:“这个小矮子怎么办?”
李东健冷笑,朝地上的人踢了一脚,“把人运到西墙角铁丝网,往铁丝网一推,衣服连着皮肤都能电焦,然后把尸体丢到铁丝网外面,就当是翻墙逃跑的时候失足摔死的。院里不愿意惹麻烦,肯定不会细究,再加上每个人来之前都签订了生死状,进了院门,能不能活着出去,戒烟所是不负责的。”
他看着李东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相信。随后按照李东健的说法,两个人把小矮子解决了。
他回到治疗室,两个战友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按照规定,拖延治疗的时间理应受到惩罚。老吴不得不被强制戴上头盔,接受更加强烈的电击。
电流加强到一定的强度的时候,他感觉身体正在被烈火灼烧,火焰无情舔舐着他的皮肤,试图把他烧成灰烬。
他难受地叫出了声,身体跌倒在铁床旁边。他看着身体不断出现火星,于是用力地抓挠身体,试图熄灭无形的火焰。
治疗结束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
他平躺在铁床上,看着粘稠的黑暗向身体压下来,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那一刻他只想逃离这里。
四.
小矮子的尸体是被第二天值日的战友发现的,听说西墙角铁丝网外面的野狗从昨天晚上就叫个不停,今天值日的人路过赶紧把消息告诉了院长。
为了不影响戒烟所的声誉,消息被压了下去。家属来认领尸体的时候也不知道被怎么洗的脑,竟然还一个劲感谢院长多年来的照顾。
老吴揣着忐忑的心,担心了一个上午,最后等到院里的集训结束后,才找到道爷。
按照李东健的说法,他从道爷那里买香烟,然后压低价格吸引新来的战友。新来的战友抵不住烟瘾的折磨,容易上套,再加上他们的价格便宜,优势就更加明显了。
那天晚上的醒悟会议,老吴就一直盯着新来的战友看。他看着道爷坐到战友身边,然后开始兜售香烟,然后等到道爷走开,他把上厕所的战友拉到自己身边。
老吴盯着走廊,生怕被人发现,“我们这里有便宜的烟,你要不要?”
战友笑着露出黄牙,把烟拿到自己手上,“你这是在抢生意?价格再压低一点,没准我就买了你的货。”
他咬咬牙,点头了,“成交,待会你跟我走。不过你回去以后要找个理由拒绝之前给你买烟的人,还有千万不要暴露我的身份。”
他看着战友离去的背影,心里揪成一团。没办法,如果要离开这个折磨人的地方,他只有这一条出路,而这条捷径必定是需要牺牲他人的。他现在和李东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中途退出的理由。
为了避开道爷,他特意更改了拿烟的地点。等到大部队下楼,两个人走在最后面,然后按照老办法趁机溜走。
到了约定好拿烟的地方,老吴给战友递上香烟和打火机,看着战友吞云吐雾的样子,他从心底油然而生出厌恶,如果不是理智控制住自己,他可能已经冲上去踩灭了香烟。
他看着战友脸上若隐若现的火星,也许大脑的芯片已经开始起排斥作用了。
战友开始抽第二根的时候抬头看了老吴一眼,“以后你的价格给我再压低一点,我推荐别人来你这儿买。”
他没心思听,看着时间,差不多人快要来了,他找了个借口溜走,然后躲在了和李东健约好的地方。
很快李东健就带着人来举报,他假装举报者一起跟上去,看着战友被人群围在中间,最后像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羔羊被逮捕。
回去的路上,老吴跟在后头,问旁边的李东健:“被逮捕后,他会被送到哪儿?”
李东健头也没抬,低着头继续走着,“十三号室。”
“我们这是在杀人!”
“如果不这样,我们迟早死在里面。”李东健盯着手臂的淤青,“我们只能自救。”
那天的后半夜,十三号室的惨叫声断断续续,却没有停过。
老吴呆滞在床边,看着黑暗中不断涌现的火星,全身开始颤抖,试图扑灭它们,却无能为力。
是他亲手陷害把人送进了十三号室,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开这里,才能摆脱电击的折磨。他们被家人送到这里的时候,就被放弃。他小心翼翼地生存,害怕因为被抓住把柄不得不接受惩罚。
可是现在他的面前有一个可以逃出去的选择,即使这个方法卑劣,他也选择尝试。
五.
李东健的方法确实管用,没出三个月,两个人在评分表的位置就上升到前列,而李东健只差几分就能出去。
那天是戒烟所难得的家属探望日,老吴在床上躺了大半天,才硬着头皮去见妻儿。
曾经是他们一手把自己推向地狱,如今他又要在他们面前表演出感激涕零的模样。
无论是谁在这里待久了,所有的动作表情都变得模式化,这里的人不是没有烟瘾,而是在电流刺激芯片的作用下,大家本能地隐藏了起来。
他隔着玻璃看妻儿,下一秒脸自动调节出笑容。
一阵嘘寒问暖,他都官方地应对下来,只要稍微一句话说错,他就得接受惩罚。
儿子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妈,你看,还是林院长大功大德,这么多年的烟瘾说治就治好了。”
妻子跟着笑:“在戒烟所生活好吗?”
老吴僵住,双手紧握着,指尖发白,“挺好的,大家对我很好。我感谢戒烟所,感谢林院长。”
可是他不知道,他说完的时候,不自觉地哭了。
妻子以为他感动哭了,连忙安慰他,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口堵住时的压抑感觉。
结束了探望,老吴往素拓中心走,准备去开今晚的醒悟会议,心想着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脚步也轻松起来。
只要几分,自己就能出去了!
可是老吴刚刚走到楼梯口,立马被人拉到了角落,之后便是一顿拳打脚踢,眼前的视野被挡住。
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道爷带来的人。纸终究包不住火,抢了别人赚钱的路子,自然要被教训。
他从地上爬起来,耳边萦绕着道爷的警告。后来干脆请假,没去醒悟大会。晚上他去找李东健,才把这件事情告诉李东健。
因为今天是探望日,所以管理宽松,李东健不知道从哪里偷偷买了酒,拿到屋子里。
老吴拿着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李东健看了一眼说:“放心,今晚没人管。”
“我们的事情暴露了,以后怎么办?”
李东健叹了口气,“你放心,都会出去的。”
但是李东健心里明白,能够出去的应该是他自己。
此时在他的面前正好有一个可以陷害的人,他托人买了酒,只要等面前的人醉倒,他就把香烟藏在老吴身上,再去举报,按照目前自己的评分,出去是分分钟的事情。
他眼看着老吴倒下,便急匆匆起身出门,等到他带人回来,却发现老吴坐在他的床头,床底下藏着几个用过的烟头。
六.
在戒烟所待久了,每个人都学会了警惕,可惜李东健失算了。
老吴知道有这样一天,所以从之前喜欢收藏烟头的战友那里拿了几个烟头。在戒烟所里,还有比烟头更能证明一个人的罪过的吗?
所以即使李东健极力反驳,他注定要被送到十三号室接受惩罚,而老吴因此获得了足够的分数离开戒烟所。
践行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像膜拜神一样虔诚地感谢院长,老吴也不例外。每个人复刻着相同的悲伤表情,传达对于院长的感激和从前吸烟的愧疚,在芯片的刺激下,每个人都堪称完美地完成这些步骤。
回到家,妻子把最后一道酸菜鱼端上桌子,面前的水汽模糊了对面坐着的人的脸。
儿子端起酒杯敬酒:“让我们一起庆祝,老吴同志终于把十几年的烟瘾戒掉了。妈,你看戒烟所的效果真不错。
老吴呆滞着看着酒杯,摇摇头,“戒了。”
妻子把老吴的酒杯倒满,笑道:“今天高兴,喝一点没事。”
老吴低下头,摆摆手,“真的戒了。”
空气尴尬地凝滞在空中,儿子只能尬尴地笑着,随后起身朝着身后的厨房走去,拿出来一个蛋糕。
“戒烟戒酒是好事,我们都不喝酒,吃蛋糕。”
儿子点燃蜡烛,火苗在黑暗中摇曳,舔舐着空气。而在老吴的眼里,那些火苗野蛮生长,生长在墙壁上、天花板上和妻儿的脸上。他的后脑像被电击了一样,一阵酥麻,他跪倒在地上,他想要灭掉那些不断移动的火焰,所以,他拿起了菜刀……
几天后,城市晚报发出一篇报道,头版大字标题加粗:
探秘离奇凶杀案:震惊!AI智能人类或已经上线,可能就坐在你我身边?!!
内容是一张打满马赛克的附图,图下写着:近日,某居民楼内发生一起灭门案,经过警察调查发现,死者为一家三口,尸检报告显示,其中一名男尸脑内,竟附有一枚奇怪的芯片……
文/阿三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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