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长安

我来到了你的长安。

彼时的我，曾经那么渴望这座城市，千年繁华都作了弹指一挥间，可无论这场盛世烟火燃过了多少年，我都抱有一个微不可说的心愿:从漠北到江南，从塞外边关到高山海湾，我看罢了太多的山河江海，却唯独没有一个去长安还愿的机会。诗中吟不尽的长安，歌里唱不完的长安，如同为我描绘的一卷浮世绘，纵然华美，却早已风尘满目不堪看。那一幅笔下风光绮丽的长安，终归不属于我。

直到我听闻，你就在长安。

直到我知道，我要去长安。

仿佛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被碰触的禁忌被人揭开，我愣在了当场，脸上只剩下了僵硬的笑。

“今春，去西安吧？”

“嗯，好啊，挺好的……”

我的心逐渐下沉。长安，长安！我轻轻地默念，眼中早已不由得盈了泪。

到西安的那日，是个寒凉的七九末天。高的楼，宽的路，打扮时髦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崭新崭新的，可这种新，是有意的，是不由西安自己的。新里透着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古旧，四角飞檐的仿古建筑，曲折的旧街巷，绵延的老城墙，带给我的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错觉:眼前的长安仍是旧的，是一成不变的，这样的一成不变，带着点儿长安情怀的无奈，也带了点儿我的无奈。

我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过了每一条街，初相逢，这座晴朗的城竟落了雨。我站在骊山脚下，看眉妆淡淡的远山上的华清宫。朱瓦高墙，怀着好奇的游人透过不老的传说，去看骊山上的草木楼阁。造化是如此地眷顾，时间将所有的风光都碾成了碎片，英雄豪杰，升平乐世如同一夜之间被抽去了精魂，山水所有的灵气，苍天俱给了巍巍宫阙里滴翠亭旁的如玉芳容。

“那一捧温润的泉水，流淌着盛世大唐的神韵，汇入了那倾世美颜的骨血中，烟雾迷蒙，华清池畔鸳鸯屏风后的丽人，如今，要往何处去寻……”

猛然惊觉，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我所寻。

临潼到新区，又到莲湖，我不知不觉地还是渐渐走到了雁塔。

浩浩人潮，我为大雁塔而来，两旁的街道也蒙了我的梦。整座长安城，都挂了火红火红的灯笼，一排排水墨晕染的折扇尽数写了字谜。演皮影戏和拉洋片的门店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大群孩子把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围了个圈儿。我沿街缓缓地走，一幕幕都是长安，却又不是我要找的长安。

而我已然明了了我的凄惶。

找寻，不知疲倦地找寻。

雁塔的老街边，老旧铺子里画像的青年学生在认真画一幅素描，西安古玩店门前吹陶笛的老人悠闲地吹一支禅意的曲，芙蓉城外卖字的落魄异乡客还在大理石阶上摆了几幅龙飞凤舞的字。我哼着老人吹奏的那支曲，想要在西安找寻的，如今都找到了，然而心底的痛处，却终究没能释然。无言地停在永兴坊外看画糖画的老艺人把丝丝缕缕的甜都绘进了铁板上的那只凤凰，突然就好像看到我在你的身后看你画一幅长安，这幅我眼中的长安。

悲从中来，这偌大的长安城，你在何处？

打开手机，翻出那几张早些时候的照片，我寻到了照片上的每一处，与昔日景物近乎巧合地重合，只唯独寻不到拍照的人。

这样的街景，是我的梦寐以求。我从未敢想过，事到如今我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这样一个距离你只有一步之遥的机会。我看到地图上显示的距离在一寸寸缩小……然而一语成谶的结局终究难以逃脱。

我来到了你的长安，可你早已不在。

“这座城里的月光，因为有你才值得向往。你走了，这座城便死了。”

照片上的雁塔西路在月光下泛起涟漪，夜色点亮了街灯，分明隔着一层薄雾，川流的车辆行人浮在水汽里，像梦一样就那样滑走了。惨白的月色里，这座城如同死了一样。我看了看日期，长安城里的你我，只相差了一天。

我为了这照片上的月光来到了你的城市，可你已然离开，你走了，而且没有回来。

是夜，长安城里的灯都亮了，在雨中把水雾凝成了五彩的光。我坐在车上，看从我面前飞快闪过的影，高高挂起的大红中国结，缠了彩灯的行道树……所有的景逐渐都在我的视线里模糊。

我不敢再待下去，逃出了这座我心心念念的城。

汽车驶出了永宁门，我无力地看着长安的老城墙慢慢远了，远了，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次，是真的走了吧？

我感觉城门像是在我的身后关上了，远处钟楼里的钟声却还在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