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随即进入战备的紧张状态,我奉命开着那艘原本用来迎战日本人的英国鱼雷艇,忙着对付长江北岸看不见的敌人。
看不见敌人的战争有如儿戏。舰炮发射的目标,全靠上级指派,来自敌后的一名情报员指点方位。他站在舰桥上,煞有介事的东指西指,成串的炮弹即呼啸而出。至于弹着点究竟落在何方,他的回答往往是「差不多」。
这位所谓的情报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大烟鬼。据说他真正的身份,应该算是长江北岸江都县政府的一名小职员,偶而混进县城郊外共军的占领区内,然后把所见所闻当成情报卖给国军。自从我奉命担任这一区段的巡防任务,就全靠他提供敌情。在看不见敌踪的情形下,顺着他遥指的方向,儿戏般扣动着板机,胡乱的打它几炮。
「你觉得方位对吗」?
「我看差不多」。大烟鬼向以这种不着边际的语言回应我的询问。可是,接下来轮到我向上级拍发战报的时候,却又必须挖空心思,却仍不知如何下笔:
战报,也是报销炮弹的主要文书;起初,我非常认真的实话实说,结果被我的顶头上司叫到跟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的结论是:诚实过度,就是愚昧。至于如何才能摆脱愚昧而获得超脱,他指点的秘诀则是谎报军情,夸大战果。他强调:这是为官之道的不二法门。
「你想想看」,他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就胡乱开炮,这叫作盲目射击,非但无功,反而有过。」说着,他大笔一挥,立刻在我所呈报的战报上加注了一段文字:
「我艇发现敌踪,立即开炮痛击,一举歼匪数十名,我方无损失」。
「这才像一篇完美的战报」。他很得意的:「以后就照着这么作」。
「报告长官」,我颇感为难的:「这都不是事实」!
战场上哪有那么多事实,我刚才不是说过,太认真,你会吃大亏。
果然姜是老的辣。照着大烟鬼的东指西指,胡乱开它几炮,然后按着顶头上司指示的要点拍发战报,过没多久。颁自海军总部的褒扬令就接踵而至。短短的几个月,我就累积不少战功。
如此这般的战争游戏不断的进行着。当地的县大爷有时也会向我提出「打几炮」的要求。
县太爷当时的处境,就像是街头逃避警察追赶的流动摊贩。为了逃避共军的夜袭,天一黑就抱着县府大印,躲进岸边一条大帆船上避难,天亮后,才战战兢兢地回到县衙门继续做官。只要发现我的船正在附近,他必令帆船驶近泊靠,苦苦哀求:
「舰长,今夜就不要走了,有你们停在这,我们也能睡个好觉」。
称一名艇长为舰长,就如同见了当兵的喊班长,见了班长喊官长。我明知县太爷的奉承阿谀有点肉麻,却依然觉得相当受用的点头说好。
「舰长」,县太爷只要抓住机会,就会站在帆船甲板上向我隔空诉苦:「你很难想象我们的处境,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一枪一弹,光凭县政府几个活老百姓,怎么能保得住一座空城!」
「城里没有国军部队驻守」?
「所幸没有国军,否则更不好办。」县太爷显然憋足了满肚子怨气,逮到机会就尽情宣泄。他告诉我,长江以北,除沿岸几个孤立的小县之外,全是共军天下。在共军三面包围的这些背水的小县,早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却并不急着下手,原因是这些地方离岸太近。任其保持现状,颇能发挥屏障作用。至于国军方面,虽明知战略价值不再,却又不愿轻言弃守,因此县太爷满腹牢骚的:
「天一黑,他们(指共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去自如毫无阻隔。好象跟我们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们真是倒霉透顶」!
天亮,他临走前总不忘提出恳求:
「舰长,打几炮行吗」?
「朝那打」?
「那边」。与大烟鬼情报员同样的架式,信手一指:「七八公里以外的地方」。
「有用吗」?
「打几炮吓吓他们,我们就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两天以后呢」?
「过一天算一天,顾不了那么多啦」!
「好吧」。于是一阵隆隆炮声过后,县太爷带着苟安一时的满足,坐着他的帆船渐渐远出。
不久,我奉命换防,离开了江北防区,驶往南岸的芜湖进行整补。
国军屯兵芜湖,与共军隔岸对峙,双方虽仅一水之隔,却俨然两个不同的世界。歌舞升平中,嗅不出丝毫战备的气息。殊不知我们泊靠芜湖的第二天,却意外的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干戈。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黄昏,放假上岸的官兵,气急败坏的跑回船上:
「艇长,快开船,他们追上来了」!
「谁」?
「陆军的人,全都带着家伙」
「怎么回事」?
「跟我们干上了」。
面对属下的急切催促,我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这些家伙该不会是阵前倒戈」!为防万一,我立刻下令启航。准备先驶离码头,把船开到江心,观察动静,再作打算。同时下令备战,炮弹上膛,炮口对准南岸。转眼间,只见追兵来到码头,高声呐喊叫骂。我透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只见有人持枪,却也有人赤手空拳,怎么看都不像真正对阵开火的气势。这时候,我才定下心来查问究竟。
当我了解真相,发现只是为了一名歌女争风吃醋,惹火了驻军,大动干戈,未免小题大做,而苦思善后之道时,只见一艘小艇疾驶而至。艇上人员一面挥舞白布,一面高喊:
「不要开火,我们是商会的人」!
经我示意下,一位自称商会会长的人来到船上。
「艇长」。他环顾左右:「有些内情不便公开,是否可以让我单独向艇长报告」。
「请跟我来」。我把对方带到官厅,坐定之后:
「艇长」。他言辞闪烁地:「这纯粹是一场误会,希望给我们一个面子」。
「怎么说」?
「那个歌女是师长的女人,谁都碰不得」。
「我的弟兄到底做了些什么」?
「其实算不了什么,听说只是跟她开开玩笑,师部的人看不顺眼,出面干涉不成,马上就回去搬兵」。
「就为这点小事,追着我们打」?!
「我想这都是师长的手下护主心切,随时都派人在歌厅坐镇。当地人听歌,都乖乖地不敢轻举妄动。」
「把她娶回家不就得了」?!
「部队都是过路客,玩玩就甩了。现在当官的人,还不都是这个样子」。
「依你看,如果都像这个样子,这场仗还能打吗」?
「我们老百姓能说什么」。他突然警觉到自己言多必失,连忙改口:「自古英雄爱美人,这种事其实也无可厚非」。
「这就是你来的目的」?
「主要是恳求艇长千万不要开火。至于驻军师部方面,我想很快能化解误会」。
「好吧」。我起身送客:「谢谢你们的好意,辛苦了。」
会长一行走了。随即从望远镜中,我看着岸上的武装人群渐渐散去,我不禁想起唐朝诗人杜牧那首泊秦淮的诗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从滚滚东流的江水中,我仿佛看见了国军的气数正逐渐远逝!心情则随之不断下沉!
接下来的任务,是奉令担任总司令前往舟山群岛视察的旗舰。照说,被选中担任这项任务是一种荣誉。可是船上官兵却皆显得意兴阑珊,一点也提不起劲。
对于他们的情绪变化,我当然能充分理解。原因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面对这位陆军出身,跨行空降而来的老总,以其外行领导内行的反常风格,形成格格不入,而一时难以适应的情绪反弹。因此,当他们听说总司令行将登船出巡,莫不借机发泄:
「他妈的,旱鸭子上来,让他先尝尝海上的滋味也好」。
这次是旱鸭子老总上任后首次坐船出巡,为了壮大声势,他下令我们全队八条船全部出动。刚上船的时侯,他还威风八面的摆足了将军的架势,可是一出吴淞口,他就脸色发绿,呕吐不止。
「报告总司令」我们的艇队长善解人意,俯首凑近旱鸭子耳边:「风浪大了些,要不要考虑返航?」
「照计划进行」,旱鸭子老总显然正为了面子问题咬牙苦撑。当他话音甫落,哇的一声又吐了个遍地开花。
一趟舟山群岛之行,只见旱鸭子老总一路上吐得死去活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因此不禁有人要问:如此这般的劳师动众,他究竟所为何来!
答案很快就从耳语相传中揭晓:原来是决策当局眼看大势已去,江南不保,遂有意把舟山、定海作为掩护国军撤退的最后跳板。至于初掌兵符的旱鸭子,虽说难以适应海上颠簸,但为势所迫,也只好被打着鸭子上架,虚晃一招。临去之前,这位老总却还强打精神,来了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精神讲话。他特别强调说:
「你们好好干,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有机会轮流当一当舰长。」满口的外行话,真不怕被人耻笑!
在这位老总的领导下,前后不到一年,当初从英国接收的三大八小,总共十一艘舰艇,其中最大的「重庆号」投共了,「伏波号」沉入大西洋了,「灵甫号」被英国要回去了,至于我们这八艘快艇,则于上海「光荣转进」,驶往台湾的途中遇上台风,两艘沉没于台湾海峡,六艘闲置在码头,直到它慢慢烂掉。从此就彻底切断了那条维护着中英海军的脐带。至于率领我们「光荣转进」的旱鸭子老总,到了台湾不久的一个夜晚,突然就宣告神秘的饮弹归天了!
在我的感觉中,仿佛是结束了人生之路的第一个梦境,又重新站在另一个梦境的起点。充满了喜剧的气氛。末了,却竟意外的作了悲剧的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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