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放学，爷爷便领着我去屋后的圈里，那便是我第一次见着这水牛。
村里养牛的户数不多，这水牛还未及成年，照着人的岁数，像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想来力气并不大。但见它腰腹粗圆，毛色比别的牛更显黑，似乎也比别的牛更美。
我一直羡慕电视中的牧童，骑着牛，手持短笛，笛声弄晚风……它虽不及成年，驮着我一个瘦小孩肯定不成问题。可事实却证实了这是我一个遥不可及的牧童梦想。
都说水牛性情温顺，可我家的牛是个淘气、傲娇的小公主。爷爷很快把放牛的任务交给了我，我第一次牵着长长的绳子，身后跟着和我同样好奇的牛。我只顾牵着它往草地走去，小道边杂草丛生，牛不时低着头，伸出长长的舌头将嫩草卷进了口中，一咬，便留下了一撮整齐的草茎。我却责怪它耽误了前进速度，去草地上大把的草给你吃，怎么还贪这一小口？于是用力拉着绳子，气呼呼往前走。牛不时哞哞叫着，仿佛在抗议我的霸道。抗议是无效的，到了草地你尽管吃，我尽管玩，一路上吃过去，等到了地方，天不就黑了么。
可我发现拉着的力气竟需要越来越大了，往后一瞧，绳子直直的，牛的鼻孔直对着我，它眼睛瞪着我，缓慢走着，时不时摇摇头，扇扇耳。这明显是故意和我作对，此时我手竟被绳子勒得有些发麻，心里一阵气，便绕到牛身后，用绳子的另一头对着它屁股一抽，啪。只觉得绳子快速划过手心，手心一阵发烫，不好，牛奔起来了。我反应过来，用力扯着绳子，哪想它的力气比我大多了，我被扯着跑了好一段路，终于松开了绳子停下休息。
不一会儿，牛已奔得不知去向。它定是发疯了，牛还不能打么。我只好去找来爷爷，一起寻找。
我是不想放牛了，它脾气比我还大，我怎么放得了呢？可爷爷给我的答复也是抗议无效，只叫我不打它便是。也罢，不打便是，你爱吃小道上的草，你吃便是。
那条狭窄的小道仅够两个挑夫侧身过去的，两边的草疯也是的长得茂密了。我牵着绳子，留出四五米长距离，见它安心吃草，我便蹲在路边玩耍，拔拔草，捉捉蚂蚱。不一会儿，一阵粗气已到了我身后，一个黑影从我身边移过，我来不及起身，便被挤下了小道，栽进田里。等我起来，它却停在我蹲着的地方吃着草。我顺手捡起一根枯枝，它便瞪着我了，算了，不跟你计较。
牛的食量很大，进食速度慢慢悠悠，一下午要吃两个小时草才够。这两个小时里，一直牵着它岂不无聊。我便寻了一处荒田，草也茂盛，又寻一根粗棍，将粗棍插入田中，再将绳子系紧在棍子上。算算绳子的长度，绕着吃了这块圆形地上的草，应该也足够了吧。旁边有河，正好游游泳。
天色慢慢暗了，玩够了便去牵牛回家。等我一到这田里，发现牛把草吃了大半，它正在水坑中打着滚，浑身污泥，连牛角，尾巴上都已沾满，如一座泥偶。我下去牵着绳子，绳子也满是泥，滑滑的。好不容易牵上来，它甩甩头，扇扇耳朵，泥巴像雨点般飞来，它哞哞朝我叫着。我叫来了在不远处干活的爷爷，爷爷牵着它下了河，它悠闲地泡着澡，爷爷将绳子洗净。我又拔了些草将它的牛角刷洗干净。这次回家，它显得欢快。
以后我便不将牛绳系在棍子上去玩了。爷爷在山上除草，我牵着牛上山，爷爷在田里除虫，我牵着牛在田垄边。这牛吃草，人也大意不得，特别是在别人家的田地边，牛吃着吃着，余光已瞟向了一边的苗子，趁我不备，便将苗子卷入舌中了。有几次我玩耍时，偷跑进田地中，毁了苗子，踩坏萝卜。村民找上门来时，我都心虚地躲着，爷爷笑着赔不是，给人补种上了秧苗。虽惹了几次麻烦，爷爷也从不打骂牛，只是叫我看紧点。
夏日的白天十分漫长，火辣的阳光从不吝啬它的热情，草长莺飞，蚊虫也多了起来。有一次，我见牛大腿内侧有几个黑点，凑近一看，不好，是牛蝇，正趴着吸血呢！牛蝇的腹部鼓鼓的，却是贪婪得不想走，奈何牛的尾巴够不着，甩来甩去只够驱赶身后的蚊虫。我看不得这贪婪得吸血鬼，便手拿拖鞋凑近去打，牛却突然往前一冲，想是我要揍它，这傲娇的小公主岂是随便给人揍的？
为了降低它的防备心，我穿回拖鞋，慢慢靠近它，在它低头吃草的一瞬间，用手轻轻一拍，再一按，便斩了一只，手心上一团鲜血。牛也发现了我的意图，便不再躲，后来，我的拖鞋下也埋了无数牛蝇的“冤魂”。
它与我慢慢熟了，我想着我的牧童梦想更近一步了，心里又期待又兴奋。一次，我寻了个机会，站了个高处，牛在下边吃草，正好适合独自“上马”。看准它那宽厚粗圆的背，我一跨上去，谁料想，它却后腿上跳，迅速奔走。我还没来得及坐稳妥，便摔了个狗啃泥。这次的教训让我的梦想成为了瞎想。
一年过去了，牛越来越壮实，腰腹更显粗圆了，牛角粗了。每次天黑之前，爷爷便和我交换工具，我接过农具带回家，爷爷牵过绳子，去河边给牛喂水泡澡。途中的村民见了都停下脚步夸赞几句爷爷的牛，有说牛养得好，有说这牛能卖个好价钱。我心里不免有一丝得意，起码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农忙季节，人闲不得，牛更是闲不得，特别是像这种成年的壮牛。爷爷家是水稻种植大户，自家种了十亩水稻田，都靠着这头牛耕地。爷爷扛着重重的犁具，牵着牛下田，顺手折了一根竹枝，随便扒拉了细枝叶，用来做赶牛的“鞭子”。一大块浑浊的水田里，一头壮硕的水牛拖着沉重的犁耙，喘着粗气，下嘴唇沾满白色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爷爷跟在牛身后，一手扶着犁耙，一手举着竹枝。铁犁经过之处，泥土被翻了个身，偌大一块田，得耕一上午，若是用锄头挖，非得挖上三天了。爷爷手中的竹枝始终没有落下，他是舍不得打牛的，只喊着：“呿……呿……”
耕完了自家田地，别人家早已预订了爷爷赶牛去帮忙耕地。上午耕完一家，下午又得去另一家。爷爷的牛仿佛是明星一般，满满的都是通告。有一次中午，爷爷耕完了一块地，便将牛系在路边，回来喊我去放牛吃草，他顺便休息。我却因为着迷看电视，在邻居家门口停留了，一双眼睛被动画片吸引了过去。爷爷吃完饭，出门便看见了我靠在邻居家门口看电视，气不打一处来，寻来赶牛的竹枝，等我反应过来，身上已挨了打，手臂上打破了两处皮，哭着去放牛，心里不免有些怨恨，爷爷对牛还比我好。看着牛劳累的样子，慢慢地吃着草，我想着，我这一鞭子比不得它的累。
农忙时节好不容易过去了，爷爷和牛轻松了许多。牛长得更壮了，肚子圆滚滚起来。冬天便下了崽，我看着母牛舔舐着刚出生的小牛，眼睛里满是慈爱。它终不再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公主了。
开春，山上的野草，一大片，绿绿的，软软的。我牵着母牛来吃草，这是小牛第一次上山，见什么都新奇，喜欢蹦着跳，像极了它的母亲未曾长大的样子。母牛低头吃着草，余光中一直没有离开过小牛的身影。小牛玩累了，便钻到母牛腹下喝奶，此时母牛便停止了走动，抬着头，咀嚼着，回味着。
村口有户人家，门口并排种了有五棵桃树，花儿谢了后，便结出了许多小绿桃。桃树下，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快齐了我的膝，鲜嫩多汁，小牛也可以吃草了，正好带它们来这尝尝。可谁曾想到，第二日小牛便奄奄一息，站不起身，卧在牛圈的稻草上，母牛围着它哞哞叫着，不肯出来。下午，爷爷请来了兽医，给小牛打了针，也不见好转，又问了我前一日去哪放牛，牛吃了什么。大家猜测那桃树下的草许是沾上了农药，小牛抵抗力弱，终没能撑下去，傍晚便闭目了。
一连几日，母牛都寻找一连几日，母牛都在寻找自己的骨肉，仿佛它从不曾离去。田中张望，池边徘徊。嗅着小牛留下的气味，不禁哞哞几声，见远处有别家小牛，便飞也似的奔去。走近了，瞧着仔细了，又似耕作过劳一般低头，悻悻而归。曾经那副傲娇的姿态难觅其踪，如人到中年历经磨难坎坷后的无奈与颓唐，又如上游滚落河中的巨石，千磨万击之后失去了棱角。
如此这般，不知持续了多少个月。后来我上学功课紧了，便没有放过牛。有一回见着它，那滚圆宽厚的背，仿佛凹陷进去了些，平静地吃草，耕田……但目中无神，仿佛失了魂魄苦寻无处。不久，爷爷将其变卖，又买了一头牛，可我却喜欢不上这头新买的牛，虽然它从不惹乱子，干活卖力，我还骑了它背上，始终觉得，这牧童的趣味不曾寻得。
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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