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发懵,还是疼痛?在死别的悲怆中,我莫可分辨。
如同无数个平淡的黄昏,我匆忙地走在9月4日的下班路上。在临近团结新村的家门前,买了您爱吃的菱角和我们都喜欢的糯玉米。我能想象敲门后的情景,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球球摇着尾巴撒娇的昵态、还有您靠在大而软和的单人大沙发上亲热的招呼“敏敏,回来啦。”然后我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边等待我们共同喜欢的《人生》栏目。
家的温馨,让我上楼的脚步不由得三步并作了两步。
爸开的门,球球摇着尾巴箭一般地冲过来亲我的腿脚。然而我没有看见您,空着的大沙发让我诧异:“妈呢?妈怎么了?”然后生活就偏离了常态,我们架着您一头扎进了医院。
医院是您一生中最讨厌最害怕的地方。您刻骨铭心地记恨着您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开刀经历——结扎。您说那一刀让您大伤元气,从此身体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每次谈到那一刀,您都不免要捎带上怨恨一下老爸,说都是他怂恿您去的,医院不是个好地方。前两年老听您说头晕,眼睛看不清。我怀疑是高血压,就一次次要带您去量血压,催得急了您竟有些不高兴,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高血压。一直到头昏得几乎不能举步,您才不得不在小儿媳的陪同下去了医院。结果,结果自然是高血压,高得连医生都咋舌,说您是拿命当儿戏。可您并不因此而稍微改变一点对医院的看法,牙疼了,扛着。发烧了,扛着。便秘了,扛着,扛不过了,喝蜂蜜水,吃肠三奇。额头上骨质增生出一个硬疙瘩,自己买膏药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贴。“妈,去医院看看吧?”“妈,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就当检查身体。”“妈……”,没有一次我们能劝得动您,在对医院的抵触中,您坚如磐石,韧如蒲柳。
单位每年带给您的退休教师身体检查表,您收到后转身撕掉。去合肥侄女家玩,一听侄女要带您去亲戚工作的大医院检查身体,吓得您偷跑到火车站坐车回了家。您属兔,天生胆小,可是胆小到视医院如洪水猛兽者,您是我所见的唯一。
您最不能容忍我们用药,每次见我吃感冒胶囊、双黄连口服液、或者涂抹皮炎平时,总要劝导一番:“敏敏,是药三分毒,喝点淡盐水,抹点茶叶水、陈年辣椒酱就行了。”以至于大孙子笑话您:“奶奶三件宝,辣椒酱、茶叶水、淡盐水,保你身体好到老!”
可是疾病还是来了,漫说是三件宝,三十件也抵挡不住它的凶险。9月4日那一夜,您腹痛难忍,我和爸搀着架着推着您B超、拍片、灌肠……住院。子夜时分,在迷蒙的灯光下,疲惫已极的我听医生说,“结肠癌晚期,保守……手术……挽救……危险……死亡。”一种置身事外的虚幻笼罩着我,他在说谁?您?扯淡!肚子痛和死有什么关系?惶惶中天光大亮,可是腹痛仍在加重。九点,大批医生围在您身边,主治医生开出病危通知书要我们签字,您在急救中陷于昏迷。爸、萱和我被那一纸冰冷的通知书逼疯了,我们张皇失措地打电话,给所有的亲人打电话。儿子、孙子、媳妇、侄女侄女婿、侄儿侄媳妇……亲人们火速赶来,围在手术室的门前。妈,不要怪我们狠心,您一辈子忌讳开刀,可为了救您的命,我们还是要让您受这一刀啊。
漫长的等待中,又近黄昏。我泪眼婆娑地立在医院五楼的楼顶,樟树密实的树冠中叽叽喳喳的不知有多少归巢的麻雀。它们一如昨天的我,在奔忙了一天后赶着回家,赶着享受老巢的温暖。这些叽叽喳喳的小生灵热闹出一片空前的繁荣,衬着我忐忑的心更加孤独悲凉。妈,您一定要挺过来,好起来啊!我们带您去过天柱山、黄山,还有更多更美的风景,我们说好要一同慢慢欣赏的。
可是您再没有醒过来。我不懂医生所说的“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是什么意思?我以为您能从手术室活着出来就逃离了死神的魔掌。一天两天一周,输血输血输液……八天九天十天,输液输液血透。您沉沉地睡着,无知无觉地任呼吸机、透析机、监测仪、血浆、吊瓶等这个针那个管插满全身。妈,您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我们等着您醒过来骂爸,“死老头子,晓得我怕上医院,还把我弄到医院来开刀,还给我打这么多的药水,你是成心想气死我啊?”妈,您知道吗?您能再怨一次爸,竟成了我们全家最热切的祈盼,可您只顾沉沉地睡。
我们轻握您的手,一双布满老人斑的手,它砍过柴火、挑过野菜、执过教鞭,做过小工、拨过算盘、搓衣做饭抱孩子……它总是不得消闲;我们轻揉您脚,一双只穿36码鞋的小脚。它爬过山路、趟过小溪、走过饥饿、跨过艰难;我们轻抚您的脸,曾经多么和善慈蔼生动的脸。“妈,醒醒啊,您睡得太久了,该起床啦。”“小姨,醒醒啊,快点醒醒啊。”“奶奶,醒醒,我们回来看您了。”儿子媳妇侄女孙儿……一遍遍呼唤唤不回您渐行渐远的脚步。妈,您在何处呢?是不是行走在一片黑暗的荒漠中?是不是迷失了回家的路?您怕么?我握着您的手呢,不怕噢妈。我坐在昏蒙的灯下看您,任思绪无边无际的飘忽。您那么胆小,到超市上电梯都要我紧紧搀着您,我怎么忍心任您在荒漠中独自彷徨?于是一轮又一轮地呼唤在您耳畔响起。您是感应到我们的虔诚了么?您流泪了,您皱眉了,您甚至掀动鼻翼了。妈,您真了不起!您是个坚强的老太太。您听见我在表扬您么?“黄老师真棒!黄老师真坚强!妈,不怕!我们一同创造奇迹!”您一再应和着我的呼唤,皱眉、皱眉,您是真的听见了。
整整九天,您终于给我们传达出生的希望,那一份激动随电波传到所有的亲友耳中。苦守在您身边一刻不舍离开的爸,瘦削的脸上也终于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意。
可是您却突然走了,在我们希望重生的时候。您是怕拖累我们么?怕我们一连支付上十万住院费后动议卖房治病,于不舍中才匆忙上路?您是顾及我们的感受么?在医院一再一再宣布无法挽救时仍然坚持了11天,给我们的悲痛留下足够的缓冲?妈,您一生为子女操劳,为他人考虑,最亏待的人总是您自己。
就这么离开了,再没有人在清晨喊我“敏敏,快起来上班。”,再没有人在我吃完早餐时泡好一杯淡淡的绿茶迫我喝,说“敏敏,喝绿茶清心火。跟妈学着多喝茶,慢慢习惯就好了。”,再没有人在别人面前实心实意地夸我“我家敏敏不晓得多孝顺,我家敏敏就跟姑娘一样贴心!”……
就这么送您上路,眼泪成河了,从脸上淌进心里。
从结婚时,我就喊您妈。从恋爱时第一次进家门,您就喊我敏敏。二十多年,我们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二十多年,喊别了音的“敏敏”成了我永生温暖的回忆。
我知道,想念您的日子还很久,思念您的泪流还很长。
妈,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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