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你说你重返洛城后,暮春时节,你又狼狈地逃离洛城,这令你想起无数次如斯狼狈逃离。你坐在前往安城的城际高铁里,穿红色制服的乘务员端来你要的白开水。她声音甜美,面容姣好,你有些心猿意马。你慌忙将目光投向窗外,四月底的洛城,繁华锦簇,像燃烧的火焰。低矮凌乱的民房上飘散着粉红、殷红、血红的花瓣,仿佛粼粼火星般闪耀夺目。洛城南郊,山脉起伏跌宕,犹如飞腾东来的青龙。天壁阴云漫布,低空清逸的云彩摩擦着山脉疾走,仿如脱缰怒马;高空云幂浓郁,如钢铸铁浇般沉重。高低云层交错,偶尔有几束阳光倾泻而出,漫洒在洛城南郊山脉和桃园里,紧密地铺成了一条条锦缎。车窗玻璃上那女乘务员还没离开,你突然觉得她那羞赧的粉色双颊,犹如洛城牡丹般雍容华贵。说起那牡丹,你也没有仔细观赏过几次。每逢牡丹怒放季节,你总会不知不觉将它错过。你从不相信命,但这教你不得不想起命。命这个字,是你从孔子那里听来的,他说:五十而知天命。你不知道天命,也不知道自己的命。你不相信命并非不相信它不存在,而是不了解而不敢轻信。前往安城的路上,你想起主编给你说过的话:就你这个样子,也许一辈子就这个样子了。你想这也许就是你的命,但你无法理解这命数为什么会从主编嘴里说出来,难道是主编代上苍宣示?你不得而知,所以无法相信。
你记不得有多少次落魄离开洛城了。在你看来,遗留洛城比仓惶逃离更痛苦。夏萱离开时也许很狼狈,那时天刚蒙蒙亮,西边天空仍残留着几颗星星和月亮肥胖黯淡的身影。正值落成深秋,空气里弥漫着清凉。洛城深秋的清晨弥漫清凉,这件事情是夏萱不告而别的那天清晨感受到的。那空气如冰凌,刺穿皮肤也刺穿肺腑。你从没遇到过如此凌厉的秋风,正如你从没遇到过像夏萱那样的女孩。前往安城的高铁上,你再次想起曾在洛城遇到的夏萱,恍如隔世般的记忆从心渊袭来。那年清晨的清凉犹如针刺般刺穿心脏,你猛地向前俯身前趴,泪水如洪流般溢上眼眶。你以为曾於生命里的某处遇到的人,他会老老实实地待在生命的某处,不会四处游荡,如此你便不会再记起曾遇到过那个人。遗忘就像记忆的开关,在某处将记忆关闭。你不曾料到这开关会在现在的某刻失灵,记忆像洪水猛兽般袭来。车窗外刮着料峭寒风,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你也能感到寒冷得要命。秋季深夜,你曾与夏萱在这寒风里幽会,地点通常是东区文科综合教学楼、东区多媒体阶梯教学楼或者是东区办公楼某个黑暗的角落。夏萱像是得了某种怪病,时而热情似火时而冷淡如冰。她的态度教你不知如何是好,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像是从没和夏萱交心,虽然你和她有过肌肤之亲。你和她的谈话就像隔着数尺之外吹的风,从没有贴着皮肤滑过的亲昵。夏萱太遥远,就像挂在天边的繁星。就在她离开的那天,那繁星也不曾坠落。夏萱问你她突然离开,你是否也会写首歌纪念她。那时,你不会写诗,也从没写过那玩意。诗歌总是酸不溜秋,或者你从没见过不酸不溜秋的诗歌。你决定开始写诗也是在夏萱离开后。你并非刻意写诗,只是觉得愧疚,不写诗无法排解那愧疚衍生的情绪。你写不出不酸不溜秋的诗歌,无论怎么写都浓郁着酸味。你想,你恐怕这辈子都写不出不酸不溜秋的诗歌来。开始写诗歌时,那年你十九,恍然间你已经三十而立。你从没丢下写诗,但已不是为了夏萱,而是为排解心里累积的愧疚。你为自己写诗,为排解愧疚写诗。如此你写的诗歌更加酸不溜秋,酸得不中读。你觉得你的诗歌像个哀嚎的嫠妇,毫无优美可言。
眸子如夏夜繁星,璀璨而泛着点滴泪光。
你的哀伤如宇宙般神秘,像是亘古恒存。
虽然你逃离了洛城,但是始终没有逃离狼狈。你狼狈地离开洛城,狼狈地离开州城,狼狈地离开海城。当然你进入这些城市的时候同样狼狈,甚至在感受里找不到任何惬意。前往安城的高铁上,你同样感到狼狈,犹如丧家之犬。那种狼狈的感受不知从何而来,就像与生俱存似地跟随着你。你想,人生大概就是狼狈的,即使是荣誉加身也同样狼狈,似乎永远也无法从狼狈中逃离。
你的诗不仅酸不溜秋,也充斥着无尽的狼狈。
深秋初冬时分,白鹿负气而走,从此不知去向。他的被褥书籍以及生活用品一直摆在那里,我想他早晚回来。直到我得到了兼职工作,每周末要到洛城市内的火锅店工作,他也没有露面。说起去火锅店工作,我应该能说得更多些,因为那也算是一段不得多的奇遇。某天不知什么时候,我躺在床上,脑袋里虚无空荡。我觉得那时的状态就像老子《道德经》里所言的无知无欲。我进入了无知无欲的状态,亦或者我在不知不觉里悟道了。不管我是真的悟道了,还只是无聊得连思索都觉得费劲。一道念想袭入了脑海:该抓紧找份工作了,否则要被饿死在宿舍了。就在意念袭入脑海的瞬间,我的手机响起短信铃声,是XX兼职中心发来的。信息里共有两类兼职工作,三类家教工作,另外是火锅店服务员。我想过要做家教,但总觉得以我的思想水平,给人做家教有误人子弟的嫌疑。还是做火锅店服务员好些,关於服务意识我还是相当到位的。我拿起手机,旋即编辑信息言明我想做火锅店服务员工作的意图。片晌后,短信铃声再次响起,是XX兼职中心发来教我去她那里登记信息,周末就可以去上岗兼职。
彼时,我不愿去XX兼职中心登记信息,因为我总感觉那是个骗子公司,不仅不提供给我兼职职位,还诳谝个人信息和钱财。个人信息倒无所谓,反正我的个人信息20多年来放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价值。倒是钱财,宽裕时被骗走些许,心疼几分钟,也就算过去了。拮据时,再因被骗而破财那就是件要命的事情了。我非得去XX兼职中心登记信息,然后接受就等而来的兼职,别无选择,否则将被隆冬寒风碾压而死。我简单拾掇,穿好衣服走出宿舍。太阳矮矮的凌虚在南天天空,即使是中午,也能感到它已虚弱与苍老得不成样子。寒风如刀般砍向水泥路两旁的灌木丛,黑青色的灌木叶来不及闪躲被撕得支离破碎。东中西岗村村道行人稀落,几个逃课的女孩子顶风飘散着长发向宿舍院艰难走来。风在她们身后攒成漩涡,悄悄跟随像是忠实的侍从。但那漩涡并没有它的表面温和,我看到那漩涡中心有黑色影子晃动,恐怕是某个没完全消散的冤魂路过罢。果不其然,学院路上正行走着一群身着白丧衣的妇人。她们沉默款行,垂首默哀,整个街道也随着沉寂下来。妇人走后,街道热闹依旧。街道北侧是洛城大学中区,隔着铁栅栏,透过层层灰黑的的枝条,能眺望到颜色灰白的图书馆。它与寒冬融合,俞显得巍峨神圣。街道南侧是商铺,商铺内做着各样买卖。有卖早点、快餐、私房小菜的;也有卖水果、干果、糖果的;当然也有咖啡店、首饰店、精品店;也有各种时装店、理发店。百米长的商铺街几乎能满足半个洛城大学学生的基本需求。但洛城大学学生的全部需求并不是这百米长的商铺街能满足的,用周围村落人的话,也许是洛城大学养活了他们。洛城大学学生拉动了周围的经济,衣食住行都给周围村民提供了绝大的商机。
从东华市场到欣达市场约千步路,街道南侧的商铺生意火爆。商铺生意最火爆时当属夜晚,坐了整天学堂的学生一股脑地全涌出宿舍到学院街的商铺里闲逛。不为特意买些东西,而是为开开眼界,散散心情。夜幕降临时,除了固定街边的商铺,摆在路两侧还有些流动摊位,多是附近村民或是心思灵活的大学生。摊位旁摆着扩音喇叭,兜售服装、盆栽、文具或者新奇物什。相比夜晚,学院街中午没那么热闹,但也人影幢幢,摩肩擦踵。是为吃饭和打水的学生,他们身影匆匆像竞走似的。再过半小时,学院街上将凭空般地涌现一街道的学生,壅塞在街道里。来往的汽车焦躁着喇叭,短短千米距离也可能需要耗费个把钟头的时间。趁着学生还没下课,我加紧脚步向XX兼职中心走去。加紧脚步并非为了避开人群壅塞,而是为了躲避壅塞的人群。在宿舍待久了,遇到人难免会莫名地心慌。
XX兼职中心在体育馆东面临近学院街的第二个弄堂里,入巷,赫然眼前的便是XX兼职中心的招牌。透过蓝色玻璃推拉门,能看到客厅内坐着认真工作的女职员,我想也许就是她发送的兼职信息。入客厅处有三级陡峭的台阶,爬登上去需费些气力。刚走进客厅,女职员便站起身来询问我的来意。我告诉她我回的兼职信息,她教我稍等,继续矮下身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顷刻,她拿出一本登记簿,教我在登记簿上登记相关信息。而后,她告诉我需要交30元钱,因为这个兼职可以长期做,且工资待遇交涉方面耗费了公司的资源。我犹豫了片刻,从兜里掏出唯剩的50元钱,数出30元给了她。在递给她钱时,我心里打着鼓。那50元钱是我唯存的积蓄,如果用尽所有的钱还不能赚到钱,接下来就只能挨饿了。俄顷,她将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我,教我给电话里的人——孟经理联系。
说获得火锅店服务员这份兼职是个奇遇,是因为我在登记信息后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杨晓羽。她坐在沙发里面,百无聊赖似地瞥向我。她的目光瞬间在我脸上与茶几间转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我似地说道:你是剧社的秦川?我早已认出她,她还是长发披肩,鸡冠红的针织围巾掖入湖蓝的外套里,梅粉衬衫俏皮地从围巾稀疏处裸漏出来。深蓝牛仔裤裹着消瘦的双腿,搭配着棕色高腰靴,令整个人看着都都清爽起来。她放下叠着的二郎腿,微微调整坐姿挪动位置,像是我邀请我坐下来说话似的。我坐在她身边,嗅到她发间散发来的兰花味。她问我很多问题,比如说最近有没有创作剧本?还不知道我属於剧社哪个组别之类的问题。她推测,白鹿编剧做得好,而我是白鹿引荐入剧社的,当然应该是剧本写得好。所以她先问我最近有没有创作剧本,好像又觉得问得唐突,便转过话头询问隶属那个组别的。杨晓羽是演员组的,她之所以关心我有没有创作新剧本,大概是想探听些消息多出演几个重要角色罢了。我如实告诉她,最近新创作的剧本《入夏》,是根据我和夏萱真实发生的故事改编的。她听过我简单的叙述,觉得她自己适合出演《入夏》中的女主角夏萱。若有所思后,她转过头问我夏萱是不是真的是我女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因为关於夏萱是否存在我至今不敢肯定,说不好她只是梦里虚幻的少女罢了。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扯着我的衣襟央求我将夏萱地故事和盘讲给她。思忖片刻,我突然觉得夏萱很陌生。陌生的名字,我甚至连她地模样都记不太清晰了。但我还是讲给她听,我该怎么讲呢?
我想说,她坐在我身边,总令我心神不安。
我还想说,她大概是羌族或者是西北少数民族的女孩,像从陇西塞上草原吹来夹杂细碎沙屑的寒凉。但她绝对不是突厥或者维吾尔族的,因为她没有高挺的鼻梁和深眼窝里蓝色的瞳孔,尖下颏总勾想起江南水乡撑船采莲的少女。她总说,遇到我是个劫数,或许这劫数这辈子都无法禳除。为此她这辈子就算彻底毁灭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嗫嚅片刻后,她又总说,还得感谢命运,遇到你是幸福。我着实听不懂话语颠倒覆来的含义,直到现在也没法听懂。洛城大学新生军训后的东区田径场如此寂寥,像极了隆冬覆碾前的征兆,亦或者是这寂寥在心间瞬间造了一座冷宫。她就像一堆永不熄灭得篝火,跳跃空中得火焰照得我明亮而温暖……
还没等到我将故事铺垫完整,杨晓羽就颇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说,其实,她不想听我长篇叙述我和那个叫夏萱的曾经点点滴滴,她只想直到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我与她曾经发生的最刻骨铭心的事情,那件事情足以影响我们彼此的人生。我想也是,我完全没必要将所有的故事讲给她听,甚至没必要将夏萱的故事讲给她。什么影响彼此人生的?我连人生是什么都搞不清楚,能不能影响到是虚幻的概念,真没办法衡量。我站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我能感受到杨晓羽惊讶而愤怒的情绪,因为眼前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孩的唐突离开。在她眼里,我没礼貌,没教养,甚至没有做人的资格。这是她后来她再次谈及此事说道的,而彼时我断然离开,留给她的是堆积心头的莫名情绪和谜一样的背影。也就是这堆积心头的莫名情绪和谜样的背影,杨晓羽说她猝不及防地爱上了我。在XX兼职中心,她也登记信息到火锅店当服务员。她不该冲动跑去火锅店当服务员,本该面试一份轻松而受人尊重的家教兼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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