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迹
正午，她戴着竹笠从庭堂前返回了云霞阁。集市上的人们正在收掇，货品被打包，或者装进马车，或者放进篓筐，或者被陆续离开货摊，往镇外赶下一次集的商人们挑在肩上，背走了。吆喝声仍此起彼伏地穿行在她匆匆走过的每一步青石板，只是再不及晨间的响亮。叶兰踏着未尽的繁忙拐进了里巷。
这是必经之路。青黑的泛着水浸后闪着的光芒的黛瓦，左右疏疏密密绵延不绝错落有致的飞檐和远处薄雾谜纱下渺然不清的群山是东鼓镇远隔青山，近接绿水的景致的一瞬，是她熟悉了十几年的风貌。松松落落地，她一袭白衣向山中走，没看见一户门阶上不寻常的来客。
那是一个雨袍下的身影，同样头顶一竹笠，只是完全遮住了容颜，露出一角呲胡。而且竹笠很脏，有洞，也不平整。然而——
“小姐。”
叶兰立时停住了脚，她滞了一刻，暗暗先思忖着这是在叫谁。再望一眼只见山影不见人的路，她又斟酌了一下是否要回应这同样也不知何来的呼唤声。她最后还是沉默地转过身了，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你的剑，叫什么？”
“雨台。”
颓坐的蜷缩之人突然支棱起来。他想跳起来。又像是怕吓到不知情的人一样，停顿了，只是用左手撑了一下，再站起来。动作很缓慢，但叶兰猜测这人其实可能是只敏虎，只是在隐藏自己并寻觅目标。她也没动，而这人向她走来。
“可否借我一看？”
叶兰解下了八角结。这种结真的像八角一样结实，又是耐用的结法中，比较好系的一个。她既是认为没什么理由，也不知如何拒绝，就把剑递给他。
那人熟练地握住剑柄，上下翻动手腕，又轻挥两下。“嗯，好剑。”手很粗壮。有愈好的裂纹和新添的轻伤。“不好说他是不是也习武。”
“谁造的剑？”
他的语气凌厉起来，有点吓人。同时，随便向人询问剑的来历不是寒暄的话头。刀、矛、长戟都可以，但是剑不行。因为有一种普遍认同是，从某种意义上造剑师的名字不如剑的名字重要。叶兰是没答话，对方却也没有动。如果说先前是有些神秘，现在就是奇怪和让人怀疑。
叶兰淡然一笑，伸手接回剑，走了。
回到云霞阁，丑狸帮她匿好带回的密函和信印。他处理这一切时，被叶兰观察着。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算告诉他这件事。
“你知道吗？今天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特别奇怪的人。他想看我的剑，还问剑是谁造的。”
“那你给他看了吗？”
“看了。“
“长什么样？”
丑狸似乎对此有兴趣。她没多想，接了下去：
“挺破烂的。人很壮。像个穷困潦倒的失意剑客。”
他出乎叶兰意料地顿了一下。“你以前见过他吗？”
他问得倒是不浅啊。叶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怎么了？”
“你报我大名了吗？”丑狸在烛台边放上一个金丝罩，没看她。
“怎么可能，那人来历未知，”她咧了个鬼脸，“你有没有给流浪汉造过剑啊？”
“那倒没有。”他明显是感到好笑，但摇着头。“却是我曾经为了他造了一把剑的人，后来成了流浪客。”
“那不可能，他身上没剑。”
“他曾经有。”丑狸抚弄着烛芯，看向她。
像六年前一样，他开始谈起了往事。回忆与细节不断涌出，把两人的空间塞满了，只剩下厚重的经历感与身临其境的沉浸。她又一次感叹道：可他还未到中年啊。
“十八年前，我认识了他。他叫杜里，是天玑衡七门宗师之一朴藤，也是我的老师，带入门的。他习剑，我造剑，也是有那么一点联系，虽然他很快就跟着朴藤四方游历，而我一直深居制械司。”
“后来，两年多吧。我接下了为新一届内传弟子造剑的活计。这是一份信任，也是承认。那时我是第一次接手这个级别的请求，还怀着极大的激动和喜悦，没把它当成任务。成品质量出色，我和朴藤都很满意。”
“不久杜里就来见我。第一眼我就看出他腰上所系正是我所造的无刃。我当时还年轻，居然想的是我的剑的确配得上如此有天赋之人。”
叶兰扑哧一声，两人对笑一下。“不愧是你。”她想，而他继续说着。
“我们就此渐渐熟络，关系好了起来。这不是因为我更能理解他。相反，我们都是孤独的。他习剑是独自一人，我造剑也是独自一人。我们并不了解彼此，但开始关心对方。”
“这段时间我过得还算好，没什么思考，也不举酒对明月。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杜里喜欢在夜色阁楼凭栏煮酒了。我想他是有什么心事，但同样，没敢去问。”
“他是个对事情会伪装，又不善于伪装的人。下一年的花夕节，他就酒后吐真言，说想和一位女孩子浪迹天涯，做一名真正的剑客。杜里请我为他造一把剑，轻巧有韧性的。我当即就感到好奇。他有无刃。他说是想练云锦十八段。我当真了，心想：当个朋友之间的礼物。于是把玉芒设计出来，做好后送给他了。
丑狸苦笑了一下。
“可是他不怎么用这剑。再问他时，说是云锦十八段练成了，却还是觉得无刃顺手，把玉芒已经收好了。”叶兰斜睨了一下他。“他是真的练成了。”
“此后九年，他每年花夕节请我造一把剑。一年一剑，九年九剑。而这九把剑，他一把未留。”
“她叫淇妤，是天玑山一个农户的女儿，平时经常上山采果实和珍稀植木的种子，拿到镇子上的集市去卖。有一次杜里在练剑时，她正巧遇到，不敢上前，一直默默看到他休息为止。她很仰慕杜里。”他补充道，“杜里是这么说的。”
“他们认识了之后，杜里向她介绍了我。女孩子有自然乡野的那种可爱，也很单纯。”
“第九个花夕节，我们一起在天玑山游玩。有一天回到山脚下的客栈，我和淇妤就相互攀谈了几句。她崇拜的讲起杜里和他的剑法，当然还有他的剑。于是我不免知道了这九把剑的下落。”
“杜里告诉淇妤，剑是他造的。我忍不住解释，他是个剑客，不是造剑师。我没说破，但她却什么都知道了。我再未曾听杜里提起过淇妤。”
“杜里最后要求我们决斗，作为背叛的代价。他还要我离开天玑衡。”
“你因此真的离开了？”
“不，另有原因。而且是他先我一步告别了朴藤。”
“只是......只是因为淇妤？”
“当然不可能。”
“他是内传弟子，但太年轻了。想要继续深修剑术，得阅读和学习剑宗秘典。而想要被承认有资格研习此技，需是七门宗师之一。杜里就必须顶替金荷，七门宗师末席。他深知这样做可能在以后被人忌惮，却又不知在这等待的几年应该做些什么，就想先外出闯荡一阵子。结果，天玑衡不允许。”
“他们害怕杜里被其他道派游说而离开，却又不让他自由地发展。”
“天玑衡不如人，却又不自知，也不承认。”
“杜里比我看得清醒。他那时独自沉思，就是在寻找自我发展的出路。”
“他的结论是，和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一起离开天玑衡，离开孤独的封闭的过去。也是这时，杜里遇到了淇妤。”
“而我毁了这一切。”
“可笑的是，我以为他的处境不会成为我的困扰。日后，发现不过是殊途同归。”
“他很坚决，那真是一场生离死别。诀别之后，他一个人走了。就像他当初一个人来。”
“二十年前，剑坛的人，都知道杜里和天玑衡的决裂。”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遇到的人......就是杜里？”叶兰慢慢地问了，一直的疑惑。
“天玑衡有个共识，剑客只有在可以几乎确定一把剑的造剑师时，才能直接问剑的来历。而他还在天玑衡时，就掌握了通过观察剑刃对阳光的反射率判断造剑师的独特方法。”
“我才到东鼓镇三年，若有谁能看出雨台是我造的，除了东鼓镇的人就只能是二十几年前天玑衡的人。而你又说你不认识他。”
静静的，二人对坐了一会。
“后来呢?”
“我就离开了天玑衡。”
“不，我是说杜里。”
“后来，他就一直这样。不再被承认，放不下过去又看不清未来，他遭受的痛苦不比落在肩上的雪少吧。”丑狸惋惜、苦涩而无奈地摇头，“我去煮茶了哈。”
他站起身，叶兰一个人坐在原地，微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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