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点的，磨磨蹭蹭。”后面那辆宝马车主吼道。
这天他刚好满五十岁。三个月前，他妻子的一位堂弟对他说：“那有一个不错的工作，清洁工，管吃管住，一个月三千五，要不要去？”他没有多想便答应了，毕竟那是一个人人向往的大城市。没过一两个星期，他便扛着一个包袱坐着火车来到这座城市。虽说他的工资相较其他人来说不高，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倒也觉得没有多大关系，毕竟这份工资对于他的家庭来说倒也还对付的过去。而且除了清扫马路之外，他每天还会跟附近一个小卖部的老板下两盘象棋，这个爱好他已经有十几年了。在这片小区的一个呈拐角形的凉亭里，他会跟那个七十岁的老妇聊天，她会跟他聊起她已逝去的丈夫，讲起他在曾经的战争中是多么英勇，还会拿给他看珍藏多年的英雄勋章。渐渐的，他似乎与这里的一切建立起了一种模糊的关系。这天他穿着办事处发给他的那件橙黄色的衣服，骑着车厢经过特殊改造的三轮车正停在马路上。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妻子打来的。
“最近怎么样，你好久没往家里打电话了。”妻子问道。
“还行，没什么事情发生。”他有点草草的回答。
“哦。”双方便陷入了沉默。
妻子思索了一会说道，“家里也都挺好的，儿子儿媳前几天刚一起去外地一家电子厂打工，听他们说在那里工作的也挺好，比之前那家轻松了很多，小卡在家里也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家里。”
“电子厂？在哪？”
“天津。”妻子答道。
“哦。小卡最近怎么样？”
“他现在比以前乖多了，上次考试还拿了个进步奖。放学的时候就跑出去跟他的同学们疯玩，现在他都不怎么需要费心照顾了。现在他还在上课，等一会他放学我再去学校接他。”，妻子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所以现在我说也没什么事就给你打个电话看看你怎么样。”
“哦。我挺好的。”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汽车传来两声喇叭声，因为路上的石墩致使道路变得相当窄，他需要把三轮车再靠边挪一挪，他对妻子催促道，“还有别的事吗？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他听到手机另一边好像在呜咽，又好像不是，“你要是想找人说说话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知道。”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不知他是否意识到自己透露出的不耐烦语气，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一种说话习惯。
“快点的！磨磨蹭蹭。” 后面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催促声，他便赶紧把三轮车往另一边骑了一段以便让那辆车驶过，在他停稳后，他一直注视着车子，眼睛紧盯着车牌，以“京”字开头，至于后面的一串字母和数字他已经没什么印象。等车子过去，他从座子上下来，坐在路边的一个圆球状的大理石石墩上。在他来这里之前，这些每隔5米一个的石墩就已经摆在这了，想到它们在这里的时间甚至比他更久便感到一丝惊讶。他从胸口口袋掏出一支香烟抽了起来，香烟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作用，对他来说，这支香烟的作用抵得过上帝对那些信徒的作用，甚至比上帝的作用还要大，至少这支香烟没有显得高高在上而不可接近。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几年前的农收季节，他干农活摘果树上的苹果时从梯子上摔下来致使一条腿骨折，于是那一整年的农活几乎都是他妻子一个人在负责。一天晚上他刚从厕所出来正要进到客厅，他看到妻子的侧影，像是在哭，正用手抹眼睛。于是他走路时故意将抵在胳肢窝的木帐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径直走进卧室躺在了床上。
(2)
他远远看到女朋友在马路对面忙着不停闪烁的红绿灯下向他招手，他抬起一只手示意了一下便走过去，他穿过十字马路时甚至没看一眼快要倒数到零的绿灯，似乎它只是为别人而设，至于他，他是被排除在外的。
“你今天真漂亮。”他对她说道。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他牵住她的手，便一起朝商场走去。那天他正在图书馆看书，这时候有个女孩坐在他的斜对面挨着窗子的位置，他看到她拿着一本从书架上挑选的一本书放在桌子上，朝窗外看了一会儿便埋头在书的世界里。他在前几天来图书馆时留意过她。他从笔记本撕下一张16开的纸，拿笔笔在上面开始写。他先是大致描述了自己的情况，大二，社科专业，以及对她的好感。在末尾他写道，在40天后，也就是下个月20号，他还会来这里，如果她对他有兴趣，希望她那天在这个时间点能够来这里，那时他们可以认识一下，最后再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们在商场逛了大概四十分钟，她没有中意的衣服，而且有点累，于是两人在楼下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温度不是很高，周围的大厦也开始亮起外侧的LED灯，每个LED灯按不同的频率一亮一灭，使得整座大厦形成很惊艳的视觉效果，在大约七八米的高度挂着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上面开始播放各种广告，他正盯着它看。
“你昨天为什么没去上课，我在教室外面没等到你。”她突然问道，听起来似乎有一点生气。
“昨天有点事没去。”即使是在她几乎呵斥的情况下，他依然觉得她不可思议，这使得他更加爱她。
她看着他，等待他接着说下去。
“我正在尝试减少上课的次数，在图书馆里多花点时间，在那看看书。”
“那上课通勤怎么办呢？”她有些不安。
“那些老师不需要管他们。”他开始有些烦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觉得那些教师不仅不会为他解答困惑，而且还在用压缩他空闲时间的方式以使他的困惑消失，他忍受不了这点。因为不想让她担心，他安慰她道，“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在木椅上看着四周。这时候驶来一辆黑色宝马轿车停在路旁，走下一对男女，年龄看起来比他们略微大些。在他们从身旁走过时，他撇了他们一眼，高跟鞋“蹬——蹬”的声音持续了有一会儿。
“你以后想在哪里生活呢？”他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说道，她略微思索了一会，“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上学，我还没在其他地方生活过。你呢？”
“我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不过这里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什么感觉？”
“我总觉得这座城市不管多么繁荣，我都触摸不到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只是这里的寄生虫，或许还是一种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寄生虫。”他看到她有些疑惑，继续补充道，“你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每次寄主想要清洗自身的时候，这些寄生虫们都会被冲刷掉。”
“但如果我们定居到这里，或许会不一样呢。”她有些匆忙地下结论道。
虽然他之前也这么想过，但这个答案似乎驱除不掉他那种奇怪的感觉。更糟糕的是，这种感觉还在进一步延伸，他模糊的认为自己的老师在课堂上也正不予余力的往自己身上涂抹，等到有一天他决定洗澡时，他会发现自己身上将什么都不存在。
他们沉默了一会，她突然问道，“你当初是为什么来这里上学的？”
他皱紧眉头思考了一会，在脑海中寻找遥远记忆的片段，“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阴差阳错就到了这里。其实这不算是我的决定。”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当初我还没出生呢。”他大笑了一声，她瞪着双眼看着他，“开玩笑，应该说是在精神上还没出生，在那之前，一个人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自己决定的，而是周围在替他做决定。”
“哦。”
“不过，你是我的决定。”他补充道，他用一只手臂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他们在学校门口分别，她为他买了一些水果让他拿回去吃。他往自己租住的公寓走去，此时他已搬离学生公寓近三个月时间。在走到小区门口时，他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正坐在路旁的大理石石墩上抽烟，他从袋子中拿出一个苹果递给那人，之后便走回了公寓。他进到屋子放下女朋友为他买的东西后，坐到书桌前的木椅上。他想起了刚刚那个男子的眼神，他熟悉那种眼神，那是一种搅动着的眼神，处于两种状态之间的过渡状态，在女朋友收到他的纸条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曾见到那种眼神。他起身拿起一个苹果，在咬下去的一瞬间，他做出一个决定：明天去上课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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