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时光匆匆又过去了十年。
去年春节回去探亲,听家里人说,部分河段及滩涂已被划为野生动物保护栖息地,每年秋冬季节,都有很多迁徙的白鹭在这里落脚,补充食物。遗憾的是,自从工作之后,回老家看到的风光只有冬季,没有春夏。我想以后选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再看一遍家乡的这条河。
心之所念,必有回响。
刚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弯着腰在小菜园里摘菜,菜园里长满了各种瓜果蔬菜,那是母亲最乐意施展才智的地方。母亲看见我进了院子,先是一愣,又定了定神,以为自己眼花了,接着是欢快地手舞足蹈。
她是猜不到我们能在寒冬之外的季节里回家,这着实让她惊喜一把。
邻居刘婶送了一篮子槐花过来,当年我可是恨透了她,因此只朝她笑了笑就走开了。母亲见她过来,倒是十分热情,临了,还抓了一把蔬菜放回她的篮子里。刘婶走后,母亲对我开启了一通“妈妈关怀”,全都离不开吃喝方面,不等我回答,她又着急地把冰箱里的好鱼好肉拿出来解冻。终于忙完了,她才肯踏实地和我说起来话来。
我问母亲:“妈,刘婶什么时候与我家重归于好了?她家以前可是你的仇敌。”刘婶一家曾经想从父亲手里抢走砖窑的经营权,失败后怨恨在心,往我父母身上使了不少坏事。
“都说穷乡僻壤出刁民,现在已经不穷了,这下大家也都不刁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看她神色,想必早已原谅了他们。
“我可没您这么大度,我还记得刘叔当村长的时候,把我养的黑猪给陷害了。”我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说了怕惹起母亲伤心的旧事,不值得。
母亲彷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个记仇的小孩,把她家田里的南瓜剖开,怂恿你弟在里面拉屎,糟了屎的南瓜提前成熟,又被刘婶摘回家做饭,可不坏了人家一锅好粥。”说到这里,我和母亲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刚烧完午饭,父亲就回来了。
母亲说父亲年纪大鼻子越尖,有什么好饭都不用喊,几公里之外就闻到味道回来了。
自从我们姐弟几个长大之后,父亲就不再烧窑了,一来我们大了,有挣钱的能力;二来为了保护耕地,政策上也不允许工程建造使用粘土砖。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突然做了村长,忙活了十来年,今年正式申请退休。
曾经我也问过母亲,父亲最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怎么自己也去涉足了。母亲说不止我一人这样不解,她也问过父亲。父亲只是说:“村长不好干了,老的干不动,现在年轻人喜欢去城里打工,没人愿意干。”其实最重要的,是吃力不讨好。
直到父亲退休,乡政府的人还经常找他谈话,很多时候会让刘老伯当说客,希望父亲再当一年代理村长,等找到接班人之后再退。
说曹操,曹操到。才刚吃上午饭,刘老伯又来找父亲了。
刘老伯刚进门,母亲便戏言道:“三哥,您怎么又来了呢?姚家耕地上盖房子那事我家存义可管不了,现在国家不让盖,要盖就得选他家的宅基地。”
然而,嗔怪归嗔怪,母亲还是笑着给刘老伯让座,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后来,听闻刘老伯是吃了午饭来的,她又忙着泡了一杯绿茶递来。
刘老伯看了一眼茶,满脸笑容地称赞:“哟,这茶叶好,碧绿碧绿的,一芽一叶。”
父亲向他笑道:“小孩从外地带回来的,咱这儿可买不来这么好的茶,贵着呢。”
刘老伯端起茶,笑着点点头,小心地尝了一口。
其实,茶倒不是什么很好的茶,也不贵,不过是父亲一向喝的粮食茶。只不过这个时候,他很需要炫耀一下。
“弟妹啊,我来找存义不是为了姚家盖房子的事,也不是庄家婆媳矛盾的事。我就是找他借一下渔网,下午我去河里捉点野生鱼,清明节了嘛,孙子要和他爸回老家了!”刘老伯看着很高兴的样子。
转向父亲,又接着说:“你闺女今儿也回来了,要不你也去抓点鱼儿?”
父亲一听抓鱼,就来了兴致,匆匆吃完最后一碗饭,便去杂货间寻找渔具。
抓鱼,是父亲一贯的兴趣爱好,在我们小时候吃不起肉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去河里捉鱼。
午饭后,我也跟着父亲与刘老伯去了,这条河就是当年因洪涝灾害而彻底改造的大南河。
我们走过绿油油的麦田,穿过金黄的油菜地,油菜花尽情地盛开,繁茂的枝叶挡住了通往河边的小道,刘老伯熟练地用树枝拨开它们,不伤一枝一叶,打开了一条光洁的田埂小道。
我顺着田埂低头看着路,走了良久回头一看,才发现已经置身于田地的中央,像一枚石子投在金黄的海面上,行走时挥动的双臂,是那个一点点漾开的波纹。
蜜蜂在耳旁嗡嗡地飞,想起小时候在菜花田里抓蜜蜂,抓了蜜蜂去挤它头上的蜜囊,蜂蜜流到指尖,再用舌头轻轻一舔,就有一股清甜。我采了一朵油菜花叼在嘴里,一上一下,好久没这么悠闲惬意了。
雨后的河岸上,草木正在散发着年轻的绿。河水像流动的琥珀,撵着风,一波追赶着一波,朝远处跑去。
刘老伯和父亲往鱼篓子放了鱼饵,在河里分段放置了几处。等待鱼儿落网得空档,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抽烟闲聊。
这时,刘老伯指了指河岸,问我:“侄女儿,你看这个,像不像当年我修河时做过的样式?”
他还记得我是学环境设计的,对这个有所了解。
“基本算是,这叫石笼驳岸,使用钢丝做成笼子,再把石块砖块放里面封起来,置在河边护坡用的。不过,我觉得,您当年用藤条和柳木编的笼子更加高明。”
刘老伯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科班出身的人这样称赞,颇为不好意思,但是他又十分高兴,于是又问:“你说说,高明之处体现在哪里?”
“藤条和柳木在第二年春天会发芽,长成树苗,不仅美化河岸,根系还能紧紧抓住河堤的泥土,起到很好的护岸效果。但是,钢筋会被腐蚀生锈直至断裂,活着的树根不会。”我说。
只有自然的东西才有生命。
刘老伯低着头静静地抽烟,若有所思的说:“这不白瞎了二十年的光景么,要是那任市长不来视察就好了!早知道用我那一套,咱们和这条河也不用走那么多的弯路,是不?”
“很多挺好的事,不知怎得,就变成了坏事。”父亲眯着眼睛说道,他的话好像是在点评修河那件事,好像又在说别的事。
其实,不管是修河这件事,还是其他事,人世间的事,出现倒退的情况也不罕见了。也许有幸,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还能重新出发,比如这条河的命运。
我坐在河边,看着傍晚的余晖把河水染成金汤,风又把金汤搓成一个个细碎的金子,撵着风儿追赶,嬉笑着倒向水草,再叠摞成一堆浪花散开。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再过五分钟,孩子就要放学回家了吧。不知他们是否也会着急回家,挂念着心中某事?
大概,没有小孩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再养一只黑猪。如果黑猪还在,它应该很喜欢带着猪仔在这里啃食青草。
父亲与刘老伯收拾完鱼获,准备回家。
我想再多看一会大南河的美,将一帧一帧的美景摄入瞳孔,装满了,就轻轻地闭上眼睛。这条河的美,便能永远储存在心中的相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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