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接受了自己无法康复的现状，每天不是坐在门口晒太阳，就是让父亲推着他串门。我和妹妹每周回家一次帮她洗头、洗澡，换洗床单、被套，吃过饭后照例陪她聊天。
她穿着黑底碎红花的棉袄，同花式的棉裤，戴着酱红色的帽子和围巾，两只手套在驼色的暖袖套里。她的左腿有些肿，原来的鞋子穿不下，穿了一双宽松的男式的黑棉鞋。中午的阳光很暖和，弟媳把晾衣杆挪到西边，晒上被子，正好挡住了西风。我搬张小凳子，坐在母亲身边。她说，“曾经想我老了以后，小病从医，大病从死，不要拖累子女。曾经想过如果我瘫痪了，连上厕所都不会了，就不活了。现在，我真的瘫痪了，却舍不得死，觉得阎王爷还没叫我去，何必自己着急去投死呢？活一天还可以享受一天的好。”
“享受，你不觉得受罪？”
“自然是受罪，想站站不起，想拿东西手没知觉，坐着痛，躺着疼，有时半夜疼醒，只能叫你爸帮我按摩，稍微减轻一点痛苦。有时还会做梦有恶人追我，吓得魂都散了。可是我还是觉得每一天都是享受。”
“小时候我是家中老三，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妹，我是被忽视的那个人。哥哥姐姐去省城读书，我被迫辍学回家带弟弟妹妹，那天起我就没了童年。嫁给你爸后，家里实在太穷，拼命想着劳动挣钱养家，小毛小病根本不放心上，你爸长期在外工作，也没功夫来关心我的痛痒。你们长大后一个个离开了家，很少回家，回家来也像接接火就走了，想说说话还嫌唠叨。现在你爸日夜守在我身边，一起看电视，一起走亲戚，一起到别人家串门。我嗯嘿一声，他会着急地说我哪里不舒服，我腿疼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按捏，我发脾气他也不回怼。你们抱我进浴缸洗头洗澡，用润肤露把我全身搽得香喷喷，打扮得漂漂亮亮，陪我扯老空。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是啊！母亲没病之前，我除了端午、中秋、春节给母亲送节礼才回家，平时母亲叫我回家拿些蔬菜，我总是回怼，“一趟汽油费都超过菜钱，忙着呢，有空再回。”有空也是约上三五好友去周边游，或者组个饭局，或者逛街，或者就是呆在家里看看书，认为父母没灾没病，没必要回去探望。现在，每周约了妹妹回家，弟媳准备午饭，在照顾母亲的过程中三姐妹的关系也亲蜜了起来。我会关心弟弟的工作，弟媳也会参与我们的话题，私下里向我透露他们夫妻感情方面的问题，妹妹也给我讲她和儿媳之间的矛盾，我会出主意想点子化解她们的困惑，交谈让家人之间相处更融洽。
“妈，你和爸爸都要好好活，有你们在，我们还是一家人，你们不在了，我们就成亲戚了。”
母亲一楞，看着我，一会儿眼睛都蓄满了泪水。我忙问：“妈，你怎么啦？”
“没什么，病了以后容易流眼泪了。现在我听到谁病了，谁出车祸了，谁的厂里出事故了，我就会难过到流泪，也许是病了以后容易感同身受，也许是情感脆弱了。我原先也不是容易感伤的人，我带着念佛老太们去丧户家做过无数场佛事，看到过多少丧亲之人的痛哭，我从来没有悲伤难过，可是现在我总会伤心，甚至想着能不能帮帮他们。农村中风脑梗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大都不知道政府有护理补贴的政策，我遇见一个就告知一个。山松昨天送来一包桔子，说是谢谢我，他的补贴申请通过审核了，我也很高兴。”
“妈，服侍你，我们也觉得高兴，小时候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养大，现在你相当于回到小时候，我们帮你换尿片，洗澡就是最好的回报。你安心享受我们的照顾，我们也享受你对我们的依赖。生活就是这样，有付出，有回报。有人说人生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施爱于人，并去接受爱。你瘫痪是不幸，也是享受的机会，我们服侍你，也和你一起享受这抗病的过程。”
“我总担心长病床前无孝子，病成这个样子成了你们的累赘。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并不是只有会做事、能赚钱，才是有用的人，我活着，对这个家就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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