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爹,其实是我幺叔。不晓得我们老家怎么回事,管父亲叫“伯爷”,称叔叔为“爹”。 腊爹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子,五短身材,面相儿也不俊,干活没力气,为人又太老实,“大跃进”时代,他在湾子里做农活,从来都没谁正眼瞧他。“挣工分”那些年,他的待遇总是男人中最低的,而他干的,亦往往是别人不愿干的事儿。男人们鄙视,倒也罢了,偏偏女人们也讥笑他有时甚至还欺辱他,弄得他挺伤心,挺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作为一个男人,腊爹这辈子太亏了。从青春少年到垂暮之年,他始终未能品尝女人是什么味道。不是他不想讨老婆,也不是生理功能障碍,这些年来,竟一直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状态,他难过,家人也揪心。
幺叔与孬张父母合影作为长辈,腊爹这些年孤身一个,并未真正与父亲分家过日子,也很难为他了。奶奶在世时,一家人捆着,甘苦与共。奶奶七五年病故,腊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曾闹着要分家。其实,过穷日子的年代里的家,有啥分呢?就几间旧瓦房栖身而已。无论如何,腊爹这些年总是在帮助父亲分担家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管怎样,腊爹总是我们六个兄妹的腊爹,他帮了父亲,能在曾经是十口之家的灶台添薪助燃,便是于我们有恩,这份恩情,做晚辈的永远不会忘却。
说来惭愧。我自七十年代初便迈出家门,这一晃便三十年了,谈不上对腊爹有什么报答。前些年回家,我还能帮着挑挑水的,不料身子骨贱,渐渐把肩膀上曾经连续十个月压扁担的日子忘了,感觉生疼生疼,再不许扁担上肩。每回遇见腊爹,不外是送点吃的给点钱,聊表寸心。童年记忆中的腊爹鬼故事多,兴趣来了,话长。平常却总是少言寡语,不大理人的。如今我已是半老人了,见着腊爹,想跟他聊聊,他还是话少。八十年代前,我在黄石工作,那里的小家,腊爹未曾光顾,那时候太穷,四弟还在黄石读书,吃住在我的窝里。调到葛洲坝后,腊爹来过一回,我要天天上班,未能好生陪他,他大概生气了,没住几天便要回去。想想,我也难过。腊爹不理解“上班”的苦衷,我呢,没把他当外人,他却在我家里自己把自己当“外人”了。在亲人面前随便,在外人面前客气,该是腊爹懂得的人之常情啊,为什么要怪罪侄儿的不恭呢?
在老家,父母与我二弟一家子早已单独开伙了,但仍住在六十年代筑的窝里。腊爹跟着二弟过,职责是放牛。老二一家四口,夹着腊爹,日子过得未必舒心。腊爹头全白了,牙掉光了,人也枯了,真成了“腊”爹。每天吃不了多少粮食,加之把人生看淡了,便采取消极怠工之法:高兴了,帮二弟做点事;不高兴了,便不见踪影。老二呢,晓得老人心事,也不真怪他,只是锅碗瓢盆天天碰撞,总难免有些牢骚。
幺叔高兴观看孙儿自国外寄回的照片我也不是存心不管腊爹,不乐意接腊爹来我这里走动走动,或者住上一年半载。无奈家境发生变化,多年夫妻形同路人了,腊爹如何肯进我这个家门呢?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腊爹的长侄不孝,这恶名恐怕要象枷锁一样,长久地背着了哩。
腊爹不傻,也不呆,他的有些举动似乎古怪,似乎不合情理,但我却以为,这才是腊爹的秉性。他这一辈子,无妻子儿女,内心里充满孤独和苦闷,你怎能期冀他时时处处都顺着你的心随着你的意呢?理解一个人不容易,理解象腊爹这样的孤独老人并善待他,更难。但,怨也好,恨也罢,腊爹是我们兄妹六人的腊爹,是不可以改变的。路虽遥远,心却牵挂,腊爹啊,您知道侄儿侄女们都在默默地为您祈祷祝福么?
人活在别人的思念里,是不幸也是幸运。
(注:幺叔数年前病故,此文悬作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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