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阅读谈起。几乎所有的老师在教导写作时,都会不厌其烦地强调多读名著。我认为,每个人都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阅读方法。有很多名著,年代久了,我读不进去。每个人阅读、思考的角度不同,会从名著、大师身上获得不同的启迪。所以我从来不反对读名著,但是我不想硬着头皮读。而且我认为,我喜欢的当下的作家,可能已经汲取了远逝的大师们的精华,我为什么还要再去绕弯路、花笨功夫?只需要反复读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即可。在我能读进去的时候,再去读原汁原味的古典。比如,我现在喜欢读你的作品,就从网上下载了,装订成册,反复读。当然,我也打印有其他作家的作品。你怎么看待阅读?
徐则臣(以下简称徐):阅读当然要顺其自然,最愉悦的状态下看书事半功倍,强迫自己看不喜欢的好东西有可能适得其反。我对喜欢的作家也是盯住了看,能找到的文字都不放过,直到吃透。如果现在让我说,我更倾向于看大师和名著,他们经过时间的淘洗,剩下来自有理由。大师和名著通常是某个或者某几个时代思想和艺术的集大成者,单位时间内你在他们身上获得的收益肯定要大于当下的作家。当下的一些作家可能很优秀,各有长处,但能否站到巨人的肩膀上很难说,也未必就已经汲取了远逝的大师们的精华。过去我也不喜欢看外国小说,现在很喜欢,阅读上没有障碍,有时为了更深入地理解喜欢的作家,我会去抱着字典去看外语原著,当然仅限于英文。能够从最小的语言单位上理解一个作家,才算真正理解了他。有时候我也会劝别人读一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找出不喜欢的原因究竟在哪里,这异质性的东西没准对你的写作有相反方向的拓展,让你对趣味和写作的惯性有所警醒。
熊:能列出您喜欢的作家和作品吗?他们对你的主要启发有哪些?
徐:说作家吧。我喜欢的作家,习惯上会把他们所有能找到的作品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作品都拿过来读,包括传记和新闻稿。喜欢的角度也各不相同,世界观的、方法论的、小说感觉、情调、别扭劲儿、进入小说的方式、小说的肺活量,等等。只说外国的吧,其实大家喜欢的作家都差不多,比如:萨拉马戈、君特·格拉斯、胡安·鲁尔福、奈保尔、加缪、福克纳、卡尔维诺、多丽丝·莱辛、马尔克斯、菲利普·罗思、E.L.多克托罗、帕慕克等。
熊:您的书房为什么取名“知春里”?
徐:“知春里”不是书房名,是我住的小区名字。书房取名都是文雅人干的事,我一个大俗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熊:您买书的渠道有哪些?网络与传统纸质的阅读在您阅读中所占的比例?
徐:书店和网上购书,比如卓越、当当、孔夫子旧书网、中国旧书网等。主要还是在书店买,我喜欢摸着书的感觉,每周至少会去一次书店,不一定每次都买,看着也舒服,因为乱看,经常会另有所得。在网上买书目标都很明确,缺少这种意外之喜。我不太喜欢在电脑上看东西,会浮躁,所以作者投来的稿子我觉得有可取之处时一般都要打印出来看,以免漏掉好东西。网络阅读和纸媒阅读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九,当然有些时事新闻我基本都在网上看。
熊:是不是每天都坚持读书?长时间出门呢?
徐:应该是天天读书吧。出门都带书,通常回来时箱子里的书会比出门多,在外面只要有机会逛书店,我都要去看看,希望能在角落里搜到几本一直好书。
熊:我读一篇小说,那些公开发表的、成为印刷品的,如果前两段吸引不了自己,就不会再读下去。作为编辑,您在阅读没有成为印刷品的稿子时,有这种现象吗?
徐:我还会继续看两页,因为有的作家可能爆发力不是很好,进入状态慢,但一旦进去了,可能就会很精彩,我看稿子是总是提醒自己耐心点,尽量别错过好东西。
熊:编辑就像裁判、医生,看问题很客观、独到。我现在迫切想听到行家的批评,哪怕一二句,可能就有醍醐灌顶的功效,让我少走很多弯路。现在的编辑很少一针见血地提意见,往往含糊其辞地用外交辞令来打发作者。可能大多数人只喜欢听好话,所以编辑不愿意得罪人?
徐:要一针见血地提出意见,编辑得看得非常仔细,面对巨量的来稿,这不现实,没那么时间和精力,你只能把目标局限在甄别出好东西上。如果每一篇都要说出个子丑寅卯,一期杂志可能得编一年。所以很多稿子只能泛泛说一下问题,而且稿子看了那么多,某篇小说的具体问题很难一下子想起来,只能凭印象说。印象总给人含糊其辞的感觉。有时候的确也是为了鼓励作者,大家都是慢慢成长起来的,一棒子打过去其实谁都受不了。
熊:我喜欢反复读自己喜欢的作品,有的作品读了好几遍。读多了,就像慢镜头回放,可以把一招一式看清楚,领悟优点,看出缺点。我认为读作品应该培养读出缺点的能力,点不了别人的麻筋,自己的鉴赏水平就不会提高。
徐:我赞同,看东西要看到好,更要看到不好;要看到你认同的,更要看到你不认同的。看不到缺点和差异,你就不能很好地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和扬长避短,也很难让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然后确立自我。我的阅读体会是:开始是为了看哪些东西能写;后来是看哪些东西不能写;再后来,看哪些东西能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最后,是看哪些东西写出来就是我自己的。
熊:现在可以读的作家作品有很多,但是可以反复读的不多。很多作品匠气太重。比如很多女作家的小说,给我的感觉就是事先定下了基调,然后将一些故事拢起来,巧合到虚假,硬拼的痕迹过重,让人感觉“捏造”。我不反对主题先行,作品要有所思索,就难免主题先行,在写的过程中甚至会不断追问,将主题进一步升华。故事是为主题服务的,转承之间起码要经得起推敲。有的真故事写出来像假的,有的假故事写出来像真的。一些作家不能把故事处理好,处处破绽、硬伤,写出来的不是艺术的小说,而是用小说的语言在写通俗的故事、老套的演义。这是不是与生活底子有关,与虚构能力有关,与创作态度有关?
徐:对一个不成熟的作家,作品存在任何问题都可以理解。但对一个成熟的作家,其写作如果让我们产生怀疑,如果不是我们的问题,那一定是作家本人的问题。可能他们对写作中存在的问题比我们还清楚,写了这些年,一个作品如何还是会有个清醒的判断的,知道了依然故我,不是能力问题,就是态度问题。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在自己和他人的颂歌声中,他已经感觉良好到了不自知的地步,认为自己的东西的确就是不刊之论,每成文必是绝唱,每张嘴一定金光闪闪。那谁也没办法。我倒是很赞成主题先行,你能主题先行说明你起码还有点想法,很多作品里你根本看不到主题在哪里,更别说像有意义、有价值的想法,小说写完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熊:思想性与艺术性能有效结合的作品太少。我喜欢读您作品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二者能有效结合。一些青年作家过于追求艺术性,有炫技的成分。一些老作家思想成熟了,艺术性却有了退步。有时,停止不前也是退步。因为别人在前进,读者的眼光越来越挑剔,像一笔款放那里不动,数额虽然没有变,却实实在在贬值了。
徐:谢谢,我希望能做得更好一点。小说首先是艺术,艺术性当然要讲,这没什么可商量的;然后才是想法、思想。这么说不是给艺术和思想排序,二者显然没有先后之分,我们谈到很多好作家和好作品时,偏于谈论其思想性的前提是,这些作家和作品的艺术性问题已经很好地解决了。你跟达芬奇和毕加索谈绘画不会谈素描和像不像的问题,你和王羲之和王铎谈书法,也不会谈横平竖直的问题,这是常识。因为达芬奇、毕加索和王羲之、王铎在狭义的艺术性上是可靠的,而我们的一些作家,没那么可靠,很容易顾此失彼,乃至两只脚都不着地。
熊:有的小说家成名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无论他怎么写,评论家都能头头是道地乱吹一气。明明是垃圾,却被捧得神乎其神。评论家说小说家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在我看来却是小说家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
徐:这是个写作和批评共同面临的问题,因为种种原因,比如已然名家,比如其他文学之外的因素,反正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写作和批评其实应该是实践、执行和监督、引导的关系,但现在更多时候成了相互的买与卖的关系:你敢买我就敢卖,你敢卖我就敢买,所以我们就看见,怎么整怎么好,大家都能头头是道。
熊:初学者常遇到这种现象:读很多作家的作品,没法读下去,可是轮到自己却写得不如别人。这是不是眼高手低?我认为人的眼界、境界决定了征途的远近。一个初学者不妨先做到“眼高” 。您认为呢?
徐:望梅不能止渴,画饼不能充饥,这是眼高手低的尴尬。眼高手低在一定意义上不是坏事,眼高固然会手低,如果眼都不高,那手一定更低。不仅是一个初学者要做到“眼高”,所有希望能不断写出好东西的人,都得在“手低”的情况下尽量做到“眼高”,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就算你已经是大师,没有最大的大师,只有更大的大师,你还得往前跑。
熊:我喜欢读作家的创作谈,认为创作谈的含金量和写作实力是成正比的。平庸的作家除了人云亦云,熘现饭,谈不出独到的东西。我常常以创作谈来取舍,是不是去读一位作家更多的作品。您会不会关注作家创作谈,包括各种形式的日记、书信、访谈、对话,并有可能从中获得启发?
徐:咱俩有相同的爱好。系统地读一个作家时,我的习惯是,先读他的一两部作品,然后找他的传记、日记、书信、访谈、评论(他评别人的和别人评他的),甚至八卦,歪门邪道地看完了,再回头看他的其他作品。我觉得这样有助于我更好地理解这个作家。很多朋友都知道,我经常会火烧火燎地找一个作家的传记,好的传记里啥都有,包含创作谈,如你所说,创作谈的含金量和写作实力成正比。
熊:对初学者来说,作家的创作谈,在局部上可能比理论家的文章更具备实战指导意义。
徐:具体到狭义的创作谈,对初学者的意义的确重于理论家的阐释,它简洁有效地告诉你,这小说是怎么来的。
熊:我喜欢有选择地读一些理论家的文章,比如今年春节搜索到谢有顺、洪治纲的个别篇章。只反复读早期的那几篇。因为任何人说多了,就难免出现大量套话、废话,精华观点总是在不断地重复。一个理论家,有那么几个能够提升作者品位、让人振聋发聩的观点很不容易,有些末流的理论家可能终生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独到见解。有人认为少读理论,读多了会禁锢自己。就像有的理论家写不出好的小说一样。一些大刊的名编辑,独具慧眼,稀世伯乐,能为很多作家指点迷津,自己的小说却写得一塌糊涂。不会绣花会看花的例子多着。在这里,我想套用一句话来“戏说”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文。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徐:写作和评论一样,在一定阶段也是个技术活儿,如果不练,永远也不会掌握。你明白说什么不代表你明白怎么说,美食家尝什么菜都能头头是道,让他下厨,十有八九连四流厨师都不如,你干的就是嘴上的活儿。但我不认为一个作家弄明白了理论就写不出好东西。理论和创作看似两个系统,只要协调好了,可以相辅相成,相互转化和促进。读研期间,即使现在,我也一直在看理论书,有些理论书真是比小说好看,理论的积淀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它会在另外一个向度上告诉你怎样把小说写得更好,比如开阔文学史的背景,增益鉴赏和判断,帮助你寻找合适的角度和人物关系,最重要的是,教给你如何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从而更好地建立文学和世界的联系。我个人认为,只要不是读死书到了读书死,只要擅于转化,理论知道得越多越好,世上没有绝对水火不容的两样东西。
熊:还是拿我自己来举例,春节期间读了谢有顺的《小说讲稿》等篇章,有一股冲动,觉得自己应该写出好小说来。但是,真正要写的时候,苦恼来了,甚至一连很多天不敢动笔。觉得要写的都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写出好作品,要综合考验自己的艺术感觉、阅历、思想,还有机遇。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所以还得勤奋、敏锐。像我这样,不具备写出好作品的实力,却因为读了一些理论而拥有写好作品的幻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就活得郁闷,写得累,苦行僧啊。这是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庸人自扰?
徐:你怎么知道你不具备写出好作品的实力?好作品是写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板凳要坐十年冷,不写到一定程度你没法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干这个活儿。谁都感叹过郁闷和累,感叹过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大师们的自我怀疑和绝望比我们想像的可能更可怕。所以,啥也别说别想,干活儿去。鉴别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熊:也许我的眼界有限,看问题片面。在我个人心目中,在上个世纪,中国的小说家排在第一的是上半世纪的鲁迅,排在第二的是下半世纪的余华。本世纪,我最看好您,初具文学帝王相。现在,有很多不错的作家、不错的作品,但是他们只像一道道别具风味的特色小吃,有的只是一道凉碟,属不上大餐。您的作品则像火锅,味道足,热腾腾的有大气感。
徐:谢谢你的肯定,这个鼓励很别致,很让我汗颜。这么说也很危险,我才刚刚开始,还没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这出门要被板砖砸死那就太冤了,你也得小心呵。我对一个作家的评价,固然要依单篇来甄别,更重要的是看这个人整体上的可能性,比如气象的大小,世界观的宽阔坚实与否,作品的深入和复杂性如何。我更喜欢浑厚、开阔、复杂的作家和作品,就像你说的火锅;过于走偏锋、抖小机灵的作家和作品我可能也会喜欢,但很难对其寄予厚望。大作家就应该是一座山,你可能会忽略孤零零突起的一个山峰,尽管它也挺好看,但你永远忽略不了雄浑的一座山,迂阔、扎实,与大地息息相连,它就在那儿。借着你的缪赞之辞往下说,如果必须要说出一个作家的野心,我希望我的小说真能像火锅,我希望我的写作最终成为一座山。
关于写作
熊:感觉您的小说叙述沉稳有力,主题凝重,就像在使用刀、斧、棍、捶等重兵器,没有剑的轻飘,更没有峨嵋刺、飞镖之类旁门左道的小兵器痕迹。即使一些短篇,像《南方和枪》、《最后一个猎人》,从标题就让人感觉气度恢弘、题材独特。没有人愿意重复阅读,都想找到新颖的视角。让初学者一下子达到一定的思想深度不切实际,但是在选材上可以“琢磨” 。刘庆邦的《幸福票》、赵德发的《生命线》在他们的作品中,艺术上并不成功,但是选材好,用小说发现了一种别人没有涉及的社会现象,分量可能超过他们写的艺术性更强的作品。有的小说名字叫《最后的村庄》、《最后的匈奴》等等,并不是写了《最后的……》就会成功。选材很重要,切入点、表现手法同样不可缺少。在这方面您有什么经验?
徐:小说无非几个方面,语言、结构、叙述、题材、思想等,都像样了,肯定是部好小说。故事其实就是题材,好故事有赖于好题材,但也不完全是,有些经典小说就是在常规题材上做出了好文章,看见了我们的盲点,而大师常常有这能力:在人人都能插上几嘴的地方说出了新意。如果我们做不到,或者我们不能自信就能做到,好的选材的确能帮你大忙。我的经验很简单,因为阅读量比较大,有一个相对清晰的纵向的文学史背景,对当下的国内外创作也比较熟悉,一个题材拿到手,我会稍微想一下这个题材前人是否处理过,处理到哪个程度,我来写,是否能解决得更好。觉得自己还行,我就动手;如果觉得写出来也不过是重复乃至垃圾,我就会放一放,有了新想法新角度再说。如果一直找不出新东西,可能就放掉了。
熊:您的小说中有一股幽默,像沉静的湖泊,不动声色,非常自然,有回味无穷的力量。有一些小说,就像春节晚会上的小品,属于喧哗的小溪,可能欢快轻盈,但是很浅。高手自己不笑,让别人笑,回味着笑。需要挤眉溜眼逗别人笑的就低了一个层次。真正的幽默来自骨肉,流于浅表的是油滑,二者有天壤之别。您怎么看待小说中的幽默?《阿Q正传》与《围城》的幽默又不一样。幽默是不是与生俱来的?或者与学养气质、思想深度相关?
徐:我的小说里,写城市那个系列的基本上贯穿着幽默,而写花街、运河的系列幽默就少多了。这可能跟我对题材的看法有关系。运河边上的故事我希望它能忠直地传达出水边的蕴味,古典、潮湿、幽暗、轻盈或者凝重,这种小说大量使用幽默会破坏小说的整体感觉。而写城市的小说,我希望语言和叙述都现代,尽量口语化,希望整个小说给人的感觉是现代的、明亮的、当下的、日常的,就在你身边,通过幽默来自嘲,和生活拉开一个艺术的距离。你很难想像写当下的北京生活用的是古典的语言和叙述。鲁迅的幽默是一路,钱钟书的幽默是另外一路,而这两个作家都是我极喜欢的。最初喜欢钱钟书,后来喜欢鲁迅。也许对一些人来说,幽默与生俱来,但我更倾向于认为,幽默是后天习得的,只有当你对生活、对世界有了深切的洞明,你才有能力化繁为简,才可以在修辞上四两拨千斤,才有声东击西、指桑骂槐,让别人含泪地笑。好的幽默绝不喧嚣,是沉潜的暗流,浮在面上的只能是油滑和耍贫嘴。
熊:有人给自己定任务,每天一千字,二千字,雷打不动,像开专栏。我可能连写几天,每天数千字、上万字,然后又可能连停数月,饥一顿饱一顿。我觉得写长篇小说,像马拉松,养成这个习惯无可厚非。不写长篇,这么定了任务写,质量有保证吗?您怎么看这个问题?您个人的写作习惯呢?
徐:我很敬佩那些每天不写一两千字就吃不下睡不倒的作家,我做不到。我是想写就写,不想写就闲着,那种见天就扛着锄头到自家田头转两圈的好习惯我这辈子可能都养不成了。如果写长一点的小说,而且恰好有一段安静的空闲时间,我可能会每天都写,但绝不会给自己定任务,一有任务我就紧张,成了压力就啥也写不出来了。可能有人的确适合此种写作,他必须把写作变成日程生活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后,才能正常或者超常发挥。说实话我很羡慕这个习惯,如果我能有了,我的写作和生活就有计划多了。
熊:我没有冲动,不是特别想写时,就写不出来。但是,有的朋友却说,写,得不停地写,保持笔的活络,写不出来要“硬写” 。这个问题可能与上一个有点重复。你怎么看待“硬写” ?像装修房屋,“硬写”之后再不断地下功夫去修饰,花的功夫到了总能改出个模样?这样会不会先天不足?是不是也有因为“硬写”而意外收获的佳作?
徐:写作没有唯一的路,如果思路和笔头一直活泛,人也比较勤奋,“软写”当然最好;但碰上思虑枯竭笔尖生锈,人又懒得抽筋,有时候还是需要“硬写”,为了寻找和保持一个像样的感觉。还有一种时候需要“硬写”,就是一个坎怎么也过不去了,如果你这次过不去,下次类似的坎你可能还过不去,它会习惯性地成为你的障碍。很多人写作总有烂尾楼,整不下去了,大概就是写着写着就过不去了。除了刚开始写作那两年有几个烂尾工程,十年来我从不允许自己半途而废,即使写不下去,我也会尝试突围,所谓“硬写”。即使写出的是一个烂小说,写完就扔,也比半截子好,起码我努力让自己跨过这个坎了。试总比不试要有意义。“硬写”当然会有惊喜,冲过去了,你可能会发现别有洞天。
熊:以前的作家靠笔写作,几十万字的小说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出来,所以文字功底特别厉害。我比较笨,也有人打字,至今还在用笔写。有时草稿太凌乱,只有自己动笔抄,发现抄的妙处。很多读着顺口的句子,一抄就发觉问题,可以换一种更恰当的说法。可惜,我太懒,不能养成抄的习惯。我读一些作品,就为作者的一些句子着急,哪怕动一个字就顺畅了、神气了。这是不是可以看出一个作者的态度严谨与否?写作是不是应该热生产,冷处理?您怎么看待作品的修改?您是不是从故事的处理,到字词的推敲,反复修改自己的作品?反复修改,应该是写作的一个重要部分。您修改的时间是不是比第一次写作(或者说草稿)的时间长?修改时间稍长的作品大概得多久?
徐:文字功底如何跟用笔写还是用电脑写关系可能不太大,和作家本人有关。有的人你让他用甲骨文写,照样啰嗦。个人的习惯不同,有人一遍成稿,干净漂亮;有人习惯于先出草稿,然后一遍遍改。比如托马斯·沃尔夫,开始只能写出一堆庞杂的片段,然后开始往一块连缀,这个过程不断修改,片段字数加起来多达一两百万字,最后修改成文就剩下五十万。字斟句酌当然是好习惯,但对有些作家,你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等于扼杀他的写作,他只有在泥沙俱下地表达时才能进入最佳状态;而有的作家天生就是苦吟派,真是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你让他放开来信口乱说,他只能沉默,不是无话可说,是不会说了。过去我写东西很少修改,大多一次成。现在修改很多。我的修改是在写作过程中,有点语言洁癖,加上长期训练,每句话写出来时,基本上就本能地落实到字词和平仄上了,也因为这个原因,写得比较慢。然后每天开写之前,都要把前一天写的看一遍,既是为了修改,也为了找语感。这样一个小说写下来,因为不断地轮番修改,结束时小说里错别字都极少,我喜欢写完后的那种干净利索的感觉。我很少全部写完后再修改,所以也搞不清修改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修改时我获得的语言快感,远远大于纯粹写作时的所能感受到的。现在我很喜欢劝别人修改,在我看来,真正有效的修改比你另起炉灶再写十篇小说对写作都有意义。
熊:读者总有一种“窥视欲” ,所以我的问题可能涉及您的一些“隐私”。一般情况下,您写小说之前需要酝酿多久?或者说您是怎么开始写一篇小说的?长、中、短篇肯定不一样吧?会不会在写之前与人交流?
徐:过去抓到了就写,等不及,只能边写边酝酿,出了不少垃圾。现在不管长、中、短篇我都要在脑子里转一段时间,长久不等,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几年。中长篇时间相对要更长,有个长篇,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就想写,当时也写了几万字,停下了,十三年了还常常念叨,早晚我会把它完成。一个小说感觉差不多后,最艰难的是写出第一段,即使这一段的每一字在我脑袋里都能发出明亮的光,写下来依然让我觉得艰难,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为了把这段倒背如流的话写下来,我要焦虑很久。所以对我来说,哪怕今天我给一个新小说只开了五十个字的头,我也觉得这一天收成不错,可以奖励自己啥也不干了。有些小说写前我会和家人说个大概,听听意见;也有时候纯粹是因为构思时过不了某个坎,通过交流来开阔思路和求助,通常都会如愿以偿。
熊:我写作时,感觉最费力的是开头,闸门一旦打开,水自然会流下去,不管流成什么形状。我觉得开头一定要吸引人,就像约会,不可能每次都一见钟情,但起码不能给人留下邋遢的影响。您对小说的开头有什么见解?
徐:我也这样,开头总是比结尾麻烦。开头艰难,因为它定调子,能决定小说的语言风格和叙述方式,还能决定小说的长度。有的小说本来打算写短篇,开头两句话刚写出来,心里头就会有个声音告诉我,完了,成中篇了。或者相反。既然开头是重中之重,那么你怎么完美它都不为过,尽最大努力。这是可能有的唯一见解。
熊:您写小说,有没有遇到写不下去的情况?或者说,觉得故事处理不得当、衔接不自然的情况,如果有,怎么办?
徐:你所有遇到的,你所能想像到的困难,我基本上都遇到过。写作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如果觉得衔接不自然,我会停下来,找原因,可能推倒重来。小说有它的内在逻辑,像故事逻辑,情感逻辑,思想逻辑,如果我不能让自己信服这些逻辑,我不会轻易结束它,也没有理由罢手。你自己都不相信,有什么理由指望别人相信?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熊:您是不是经历了这个过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作品不易发表,后来发表容易了,约稿也多了,却苦恼没有足够的存库打发朋友?
徐:我从97年开始正儿八经写小说,不曾中断过,但在04年之前发表很不顺,能发的也只是小刊物。的确有不少存货,后来陆陆续续发出来,当然得是这些东西拿出来不算丢人,如果拿出来我自己都心里打鼓,那还是别现眼了。苦恼我还真没有,我不觉得非要发表多少东西,一年有两篇像样的东西足够了。
熊:您怎么给小说中的人物起名?随手拈来,还是思索再三?
徐:兼而有之。但所有的名字必须让我有感觉,觉得有点东西才行。
熊:作品的名字呢?是先定下名字,还是写完后反复推敲?
徐:必须先有题目。没有题目我就不知道如何下手,哪怕写完后我可以换题目,写前也必须有一个。这可能是个坏毛病。
熊:自信与狂妄、好高骛远与壮志凌云往往只有一步之差,甚至可能就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有“无知者无畏” ,也有“狂者急进”一说。很多初学写作的人目空一切,不能正确认识自己。我学写了一段时间小说后,越写越怕,这是没有信心,还是急躁?该怎么办?在您最初的写作中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徐:你有的感受我都有,我们经历过的别人也必将一样不落地经历。各种想法都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只有一种感觉:如果你永远都没信心,那还是不要干下去了,会要人命的;如果你觉得任何时候都可以目空一切,那更可怕,一个从来不知道质疑自己的人,我敢肯定他不可能成为好作家。你就得在各种相反相成的念头中让自己复杂地体味人和这个世界,好的写作需要这些。
熊:一些人认为“功夫在诗外” 。我认为写作没有捷径,得足够长的时间磨练,靠营造关系,也许能出一时的风头,甚至获得一些名利,除去外行的读者(比如行政官员)之外,真正的读者是不买账的,时间是最公正的。在这方面,您对初学者有什么话说吗?
徐: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埋头干活,不要患得患失,哪一天你一抬头,可能已经成功了。
关于细节
熊:有人通过新闻来写小说。我觉得无可厚非,只要能把细节写到位。很多著名的作家,读多了就感觉他们在靠聪明、靠经验写作,本身具备一定的语言功底,随便一动笔就能编造很多故事情节,轻而易举就点染出一些细节。有的作家完全在想当然。大多数读者是好糊弄的。但在挑剔的读者眼里,就缺乏一种力量,连心里咯噔一下都难。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就不一样,那些细节给我很强的现场感,不是简单地靠小聪明猜测杜撰的。作家不可能事事体验,在刻画细节时就看出了功力,花拳绣腿只能蒙蔽浅层次的读者。我甚至觉得从细节就可以拉开作家的距离。
徐:细节是上帝。评价一个作家优劣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细节,你只有通过细节才能把故事和小说落到实处。由此,落实的能力也是考核作家的又一个重要标准。
熊:有的小说堆砌了大量琐碎的细节,特别是一些短篇小说,过于淡化了故事,一步三叹,枝枝蔓蔓,放缓了节奏,有抒情散文的倾向,许多这样的作品获得了国家级的文学奖。我有选择地读这种风格的作品,有时不得不感叹作者细密的针脚。但,读多了,总感觉处处都是雕琢痕迹的苏州园林,缺乏浑然天成的厚重与气派。中国人好像有这种天赋,愈是小巧的东西愈玩得精致。就像兵乓球、羽毛球、刺绣、杂技等“轻巧项目”的竞技,非咱莫属。现在,对短篇小说的取舍好像形成了这么一种评选标准,一拨写短篇小说为主的作家无形中树立了一个审美旨趣,垄断了话语权。也许我的看法太偏激,不够客观。
徐:就文学的生态来说,有这一路的小说不是坏事,螺蛳壳里做道场,在狭窄的尺度内考验艺术的耐心和能力,对文学是有益的,但如果成了某种文学的意识形态,那就很可怕。我把它成为“无害文学”。因为清新、淡雅、温情,歌颂的是人人都知道的日常美德,你不能说它有问题,而且小温暖也可以冒充大境界,又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脸,所以少长咸宜,大家都会喜欢。其实它没有触及任何实质性问题,如果说有所谓的“艺术的空转”,这基本上就是空转。它上下都能讨好,无害,艺术上又没大毛病,如果你是评委,你都不忍心拿掉它,你好意思毙掉如此美好的东西?别反动了。所以,它天生就有获奖相。
熊:您的小说中经常蹦出一二笔简洁的风景描写,我觉得这是一种处理细节的精彩方式,很多作者不会这么用力,它们看似可有可无的闲笔。比如《人间烟火》中,有这么一句“灯光从他铺子的窗户里透出来,像伸进黑暗里的一根狭长的舌头” 。少了这句话,对整篇小说没有一点儿影响。但是有了这句话,读着的感觉就不一样。这不仅仅是一个精确的比喻,而且让读者深切感受到苏绣和洗河生活的勤劳艰辛,感染力极强。一篇小说中,这种神来之笔多了,味道就出来了。这种细节的处理,您是不是有意而为?
徐:通常是顺其自然,在某个语境里衍生出合适的句子来。这一句就是自然生成的,你要不提起这句我都不知道是我写的。有时候也需要刻意地做些必要的细节处理,因为如果你不做,有些地方就会觉得不到位,你自己都过不去。既然要做类似的处理,那就要尽量做得最精彩,因为这种地方都很重要,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
熊:您的短篇《雪夜访戴》,就是从《世说新语》中的一则不足百字的文人逸事生发开来。我认为这是您的一种游戏式的练笔,从中可以看出您超强的叙述才华,里面不乏精彩的细节描写。能不能谈谈想像在小说创作中的作用?
徐:这小说的确是个游戏之作,当然也是有感而发,不过是玩得极端了一点。写小说的人都知道想像对于写作的意义,
熊:很多初学者把故事当小说、把情节当细节。除了细节、语言之外,您觉得小说和故事还有哪些区别?
徐:简单地说,小说和故事的区别就在于:一个要的是虚,一个要的是实。假如故事是一栋建筑,小说就是这栋建筑的阴影。
熊:我在写作中,往往只顾匆匆讲故事,忽略了细节,或者说没有刻画细节的能力。怎么能加强描写细节的功力?
徐:慢下来,时刻提醒自己,我要用形象说话。我刚开始写作那会儿,写了几个小说兴冲冲地拿给一位教文学的老教授看,教授看完了泼我一头凉水:这不是小说,小说要用形象说话。形象是什么?就是细节。从此,写小说时在我耳边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用形象说话。好作家应该有能力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提高细节的落实能力,要及时地慢下来,多看多想,把感官和想像力充分打开,让触角进入到小说的每一个角落,像苔藓和水流一样充满任何需要的地方。
关于生活
熊:生活积累对小说创作很重要。作者除了平时注意观察、思考之外,是不是应该尽量多的去接触、体验生活?一个人的生活相对规律、单调后,怎么能够捕捉写作素材?
徐:过去我迷信想像力,觉得写小说还要什么体验生活,扯淡。现在越发觉得占有生活资源的重要性。道理很简单,一切想像力最终都源于现实和生活。隔行如隔山,想像力不是万能的。它有限度,它的自由只能是限度之内的自由。写自己经验过的细节,你会坦然心安,因为你知道这事是靠谱的,你对它的准确性有确凿的把握,想像力就会有一个坚实的基础;如果完全虚构,有些细节你就会忐忑,担心有硬伤,最终很可能就贻笑大方,这状态很折磨人。如果有机会接触和体验新生活,不违规,不犯法,多多益善。如果生活范围狭窄,占有生活的最佳途径就是读书。通过阅读去唤醒、激发和照亮你沉睡的记忆和想像力。我总说,一个人的写作最终都要落实到阅读式写作,因为你不可能把所有需要的生活都据为己有,你永远有盲区,最便捷的补济途径就是阅读,然后将阅读中得到的素材同化为你自己的东西。
熊:我写的小说基本上都是与朋友交谈后获得的灵感,只要有两个生动的细节就可以动笔了。您在写作圈子之外的朋友多吗?他们对您搜集素材帮助大吗?是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有意接触一些写作圈子之外的朋友?
徐:写作的圈子很小,我的朋友大部分是写作之外的人。他们对我帮助很大,不清楚的事我就向他们咨询。我的生活很狭窄,只要有机会接触生活之外的人,我都会很珍惜。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体验生活,而是对别样的生活充满好奇,想看看别人是怎么过的。
熊:您喜欢什么样的朋友?
徐:我的要求不多,就一条:真诚。但这一条往往最难得。
熊:您的中篇《长途》中有许多精彩的故事。除了与朋友交谈,会不会借助网络搜索寻找类似的故事来借鉴、充实小说?
徐:《长途》中有些故事是想像的,有些是听朋友讲的,还有些是从报纸、网络上看到的,然后加以艺术处理。我对小故事、小细节比较敏感,平常也留心积累,需要的时候很快就能全拎出来。
熊:您在写作之外还有什么爱好?
徐:到处跑,还有书法。
熊:除了天气预报,我几乎不看电视电影,觉得大部分的故事太老套、缺乏超出大众思维的东西,而且限制了人的联想。电视电影是给懒人看的。您认为呢?很多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后失去了味道。比如我们可以尽情地想象金庸笔下的美女如何摄魂,看见演员后就跌落深渊、大失所望了。目前,您的作品有没有被改为电视电影的?
徐:我很少看电视,电影经常看。有些电影还是很好的,对写作挺有启发。不想动脑子时我就看武打片和喜剧片。我有两个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一个小说正在改编电视剧,还给一个电影写过剧本,不过那些电影我都不愿意看,排斥,就像我不喜欢重读自己小说一样。
熊:也许不该问这个问题,您有没有失眠的现象?
徐:没事,又不是多隐私的问题。高中时候得了相当严重的神经衰弱,长期失眠,
现在没事了,偶尔睡不着。因为持续写作而兴奋或者因思考问题睡不着,我不把它归为失眠的行列。对我来说只有莫名其妙的睡不着觉才算失眠。因为长期失眠过,现在我对失眠没有任何恐惧和慌乱,随他去,总有睡着的时候,反倒有了免疫力。
熊:您平时来了灵感,会不会用笔记下来?
徐:经常记。我有很多本子,不同本子记不同的东西。
熊:有人说,要废掉一个作家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停地给他写信。您每天面对成堆的包裹邮件,很耗精力。对待一些没有多大意义而又耗时的应酬,有时不得不铁石心肠?我有请教不完的问题也该打个句号了。
徐:一年到底回多少封信,没数过,朋友的,事务性的,关于杂志的稿件的,网上和纸上,两三千封应该有。能回的我尽量回,作者都等着消息,可能对我意义不大,但对作者意义比较大。但邮件实在太多,根本没时间一一回复,只好在电子邮箱上设置了“自动回复”,告诉大家,稿件收到了,以免挂念。如果有时候因为忙碌和疏漏没有及时回复邮件,希望朋友们谅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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