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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灾——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天 灾——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作者: 张正义_be5a | 来源:发表于2022-06-14 22:12 被阅读0次

    我们延续前面的故事,是不是说家怡醒悟之后终于看穿了男人的本质呢?哪里有什么天长地久,哪里又有什么海枯石烂,无非是过过嘴瘾罢了。男人女人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全都是头脑发热时的自欺欺人。

    要知道,所有的美好都忍耐不了岁月的折磨和摧残。

    那么,自古以来无数歌颂爱情的故事又是怎么回事呢?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必须相信爱情!”伍道祖说,“因为这是维护男女之间友好关系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我问他:

    “是谁必须相信呢?”

    “每个人,不相信爱情的人等同于行尸走肉!”他说。

    听不出有一点点玩笑的成分,看来伍道祖是认真的。可是他既然相信爱情,为什么不肯给家怡和宇明一个圆满的结局呢?分开相爱的两个人,才能证明爱情的残酷之美吗?还是说爱情只关乎人的内在感受,而与真实的生活毫不相干?

    凡是为了爱不顾一切的人啊,但愿午夜梦回时不因惆怅而落泪,不像在上海与宇明偶遇时的家怡,对着旧梦幡然悔悟,然而如释重负。质保期过了,再好的爱也会逐渐变得不忍卒闻。

    诚然如此,我们还是应该相信爱情。流星短暂,因其炫目的光芒而值得所有溢美之词

    看得出来,戴兰开始有些伤感了,眉头紧锁,头颅微微下垂,几绺头发遮住了眼睑。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回头对伍道祖说:

    “看来你善于摆出问题,又没有明确的答案,搞得一个个心神不宁的。我建议还是讲些肤浅点儿的故事吧,免得徒增烦恼。”

    “怎样的才叫肤浅呢,你打个比方吧,”俞小蛮问我。

    “没有恶意,我指简单的故事,结构简单,人物关系简单,情节单一的那种。我认为,要讲好肤浅也不容易。”

    伍道祖说:

    “快乐竟然也变得这样难得!力夫,我感觉大家正在被牵引着往一个方向走,那是自我毁灭的过程。现在你的任务是鼓励大家振作起精神,用不受限制的乐观心态对抗枯寂。”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有些吃惊。先且好好鼓励自己吧,一定要以良好的精神面貌,带领大家走出这迷宫一样的凝滞环境。有声音在不断呼唤着我们。

    现在我们要快乐,要无所顾忌地敲击这铁幕一般的暗夜,要鄙视命运之手的随意涂抹。

    不必尝试将故事的隐义讲得那么复杂,蒋和珍准备开始讲之前,我再三嘱咐她,也算是对以后的讲述者的预警。

    蒋和珍的祖母本是江西人氏,老家与景德镇相距不远,那里既不算平原,也不是典型的山区,地貌比较复杂,故而土地上出产十分有限。当地百姓重视农业的同时,非常推崇行商坐贾之类,也因此积累出一些富贵人家,成为乡土社会宗族自治的中坚力量。

    这一年罕见地干旱,将近三个月没有认真下过一场雨。不特是庄稼,连树林子都似乎耐不住地在慢慢枯萎。三、五年遭遇一次自然灾害是为常态,但像这样长时间无雨,渐渐形成了大灾害,搅得地方上人心惶惶。

    眼看收成无望已成定局,储备粮食势在必行,家家户户都在提前做着渡过时艰的预计。各个宗族推出了主事的小团队,争取能够做到尽人事、安天命。

    她祖母的父亲正是当地陈氏宗族推选出的族长,名为长生,小号山狗,是个浑身江湖气的瘦高个。作为陈氏族内主事之人,陈长生善观天相,早已察觉出荒年之兆,在干旱一个半月的时候召集了族内会议,说出赶紧囤积粮食的想法。

    那时田地尚未旱透,庄稼还挺青秀的,虽然大小塘堰快要见底,但只要一场大雨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众人认为族长有些杞人忧天,把问题想过了。陈长生力排众议,坚定地要求大家做好迎接灾害的准备。他已经联系好了,从湖南和湖北分别购买一批大米。省内的粮食不予考虑,是因为得替省内民众着想,不能抢自己人的饭吃。

    对外可不能说什么去,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心理。群众喜欢跟风,要有安抚大众的说辞。当然,不到最后关头,大家也不会觉得问题的严重性。

    风声毕竟是掩不住的。别的宗族知道后,商议再三,纷纷效仿。有钱的预备得充足,没钱的也尽力而为。人们自觉地在生活中践行节约,把每一粒谷物都看得非常珍贵。

    陈长生的另一个举措是,在族内每一个村庄挖造两口深井,费用由他出面集资,不让群众花一分一厘。多半宗族跟着他做了,也有没那么些大户的,只得摊派到村上各家,引起他们族内群众的诸多不满。

    官方是默许这类行为的,他们甚至于感激以陈长生为代表的各宗族派系的自觉性,实在是在替他们分忧解难。

    果然,不出三个月,几乎再也没有庄稼熬得住干旱,田间地头犹如大火烧过一般,河沟里的螺都只剩下一堆发白的空壳。岗子上最耐旱的松树都成片成片地枯死掉。

    正值炎夏,酷热难耐,白花花的日头是在宣告,老天爷准备好要收拾人类了!

    所有的引水工事都已经瘫痪,因为根本无水可引。连吃水也变得艰难无比时,牲畜是被放弃的首选目标。于是,求祈上天是当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起码给群众一点希望,让逃不过的人平静等待死亡降临。各个宗族祠堂前围满了烧香请愿的百姓,人们在热火中虔诚地祷告着,也有小声抱怨的。

    三三两两的,一些上了年纪的普通人家的老人,那些勒紧裤腰带不敢多吃又受不了炎热的,瘦得皮包骨地告别了人间。他们一个个眼神空洞,死不瞑目,终究被抬到坡岗上草草埋葬,有的甚至连棺材板也没得到一副。

    没有人统计,一天捱过一天,不肯歇歇的罪恶天气之下,地方上到底死亡多少人。不止是老年人,也有身体差一点的年轻人,或者因灾害而患病的小孩子,真的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可以肯定的是,几乎都是贫穷人家的例子。

    人们开始有些麻木了,听说哪家又死了人,不惊讶,不悲伤,尽着力气前去帮忙丧事,平静地坐在死者旁边议论。自然灾害是一把巨大的筛子,给筛下去的是死亡,留在上面的是生存,没有什么好愤怒的,挣扎也没有半点意义。

    但活着的人依然盼望着赶紧看到一场暴雨来临,最好下个一天一夜,让大地痛快地喝个透。那时,一切都会复苏,希望必会在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地上长出新芽。

    陈氏宗族的几个年长者聚在一起,从日间讨论到撒黑,也没个定论。他们商议着举办一场法事用以祭天,求老天爷暂且饶过这方的百姓。长此以往,没有人能够自保,这里可能变成一片死地。

    他们请来了方圆内最有名的吴道士,想听听他的建议。

    祠堂小议事厅里举起了蜡烛,照着须发灰白、面容清瘦的一群老乡绅。他们夜不能寐,感觉大限将至。

    “有人对配给制不满意啊,说不公平!”一个麻脸的老者说,他的长长的眉毛近于全白,“说是不如全部分到户,由各人自己掌握消耗的节奏。”

    “三两天吃完了怎么办呢?”陈长生皱着眉头说,“遇见不懂筹划的人,看着他饿死不成!”

    “总有那些不知足的人,白拿还闲少!像欠他们的一样。不是长生考虑得早,他们也一样出去讨饭!”另一个老者眼睛虽则很小,倒也慈眉善目的让人生不出反感,“我看闹的也就是那几个光棍,不理他们就是。”

    “我是看势头有些不好,担心他们发狠了来抢东西!”麻脸的老者作神秘状,压低声音说,“族里那几个渣滓,原先就爱好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陈长生担心的正是这个。这里山高皇帝远,律法鞭长莫及,宗族管制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人在破死亡命的时候,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而那些意见最为突出的,都是单独一身毫无后顾之忧的可怜之人。在稳定大部分的同时,绝对不能忽视这一小撮搅局者和祸乱之源。他们作用并不大,可坏事能力超强。

    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做一场法事,稳定一下民心。乡村中谣言遍布,传说越来越神奇,要么说有些人为富不仁惹怒了苍天,要么说世风日下道德败坏该当被清洗,总之是老天爷在惩罚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避无可避。

    搞不好穷人联合起来造反,抱着鱼死网破想法的人应该很多,所谓穷途末路,不值得守着一只破碗等死。

    基于此种情况,真的急需一场法事,既有一层抚慰的意思,也有一层震慑的意思。所以,一定要见血,刺激一下众人麻痹的感官。

    陈长生看向吴道士,问他:

    “吴先生,您看怎样安排适当?”

    吴道士抱抱拳,恭敬地回答道:

    “族长爷!在下刚刚也听了大家的讨论,担心是对的。现在这境况,一日差似一日,群众都快要没有信心了,断断经不得人瞎鼓噪!依在下,赶紧张罗起来,搞隆重一点儿,直接就说是祭天神,求得保佑众生平安。来之前,日子我都看好了,明天就是吉日,宜祭拜。”

    陈长生环顾四周,一群老头儿似乎都在颔首赞成。他问吴道士:

    “拿什么当做祭品为好?”

    “按老规矩,”吴道士抬眼看了看祠堂议事厅紧闭的红色木门,压低了一些声音,颤抖地说,“当然是人!”

    “对上天是要表诚意的,自然不能糊弄!吴先生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要赞成!”小眼睛的白胡子老者说。

    “需要什么样的人呢?”麻脸的老者好奇地问吴道士。

    “以前是童男童女,大家肯定知道,”吴道士说。

    陈长生微微笑着说:

    “吴先生说的是以前,那现在呢?让我们去哪里买童男童女!既然心诚则灵,为什么不能用牲畜的鲜血作为祭品?”

    刚刚高涨的情绪瞬间冷静了下来,大家同样带着疑问看向吴道士。这只是征询,不是请求他做决定,吴道士不敢胡乱说话。他的眼神一直关注在族长陈长生的身上,十分清楚话语权在这个老头儿的手中紧紧捏着,谁也夺不走。

    “族长爷说得很有道理!”吴道士低着头说,“在祭拜这件事上,也是随着时代不断革新的。依在下,完全可以用牲畜的血来代替祭品,又多又干净,上天一准儿高兴!”

    就这么说定了。陈长生差人随了吴道士去置办相关道具,这边又吩咐几个得力的年轻人去叫来喜欢闹事的单身汉们。族长神色威严地警告了他们一些狠话,并安排给他们必须照办的一件事。

    第二天,法事热热闹闹地举行起来。那几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被绑在祭台前,裸着上身。吴道士手持木剑用力抽打在他们身上,直到背部露出扎眼的道道血痕。他们必须接受一整天的曝晒,是为生死献祭。

    早晨还红彤彤的大太阳照得人发怵,如常地炙热难耐,在牛羊倒下鲜血大量外涌的当口,天空西南角爬起了一大片乌云。法事进行过半,乌云已经遮天蔽日。

    没有一个人躲避到屋内,在暴雨如注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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