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精神崩溃》是一部我很难清晰描述的话剧，没有具体的情节，只有情绪的流动，没有完全合逻辑的台词，只有痛苦的表达。配乐让我战栗，演员浓烈的情绪让我恐惧，有一幕舞台上满屏的数字向我涌来，那一刻我想尖叫想逃离。尽管只有一个小时，我却觉得自己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摧残人性的旅程。一部完全没有带来愉悦，也没有讲述故事的话剧，看完之后我问自己，在逼仄的空间里感受一个脆弱女人歇斯底里地痛苦挣扎，有什么意义？
4.48精神崩溃剧照
我曾经陪伴一位抑郁症患者经历过她的抑郁症复发，两次。那几个月的日子很难熬，对她来说是人生中最黑暗事后提起还心惊胆战的时光，于我而言一样没有轻松到哪里去，那是我活到现在最无力最无助最不想回忆的日子。在陪伴她的过程中，我情绪起伏很严重，无措慌张担心恐惧无力郁闷失望愤怒不耐自责愧疚，如果我的文学素养再好些，我会把汉语文字里所有描绘负面情绪的词汇都摆在这里，摆满一整个屏幕来释放内心的纠结。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即便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能替对方感知痛苦摆脱困境，尤其在这种情绪病态的状况下。我尝试要求她放下执念勇敢坚持，可是她跟我说你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坚持，我很难受，我找不到出路。我看着她在无意识低潮中沉沦，无能为力。没有人可以强迫他们勇敢，强迫他们坚强，强迫他们努力活下去，因为局外人无法理解那种痛苦，更加谈不上感同身受，这种纸上谈兵般地强求别人坚持毫无意义。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说“我一直对人类畏葸不已，并因这种畏葸而战栗。对自己作为人类一员的言行也毫无自信，只好将独自的懊恼深藏进胸中的小匣子里，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敏封存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把自己一步步地彻底打磨成搞笑的畸人”，他显然融入不了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萨拉·凯恩在写完4.48不久之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太宰治在写完人间失格之后永别人世，可能是因为他们困于自己的执念，忠于自己的坚持，终究无力面对妥协。生存还是死亡，对于痛苦的他们而言，很难评判哪种才是对的选择，我们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期望他们活着，因为这样才是对我们最大的宽慰。
他们是病了，可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病态是与生活博弈的结果，因为无法对自己妥协就把自己锁在自我建筑的牢笼里，走不出来也待不下去。我总以为我们所谓正常的人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我们不用时刻拷问自己，时刻感受这种痛苦的纠缠，不幸的是也许某种意义上这种不纠结是对社会无底线妥协之后的，苟延残喘。
虽然细想之下有些极端，可如果我认为不妥协是毁灭，而妥协是懦弱，那我在这生死纠结中能做的是什么？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篇文字完成的过程中我还在鼓楼西看了一出叫《夜奔》的舞剧，剧场海报上醒目地写着“你无路可走”。我看到舞者沉溺在自己无边的黑暗里挣扎，圈禁在无数条条框框里慌乱，可我也看到他冲破黑暗拥抱光明，尽管背负着黑暗前行十分艰难，但他似乎也同时背负着勇敢前行的力量，我钦佩那样的力量，我好像也可以拥有、创造、并且给予别人那样的力量。
夜奔剧照
后来她终归是熬过去了，药物的帮助也许是主因，可我想也该有些别的东西。4.48演出散场后遇到于丹老师跟导演交流，现场比较嘈杂，朦朦胧胧地听到她说，看这部戏会想去思考人生有什么样的信念是高于生命本身的。如果让我回答，我会跟她说，如果你也曾处于那种混沌中，如果你旁观过他们的痛苦，那你就会了解，能重于生命本身的只是希望而已，残存在潜意识里对生的希望。它很抽象，很莫名，在那种精神崩溃人类正常意识微薄到几近消散的迷乱里，还能留下些生的希望太过匪夷所思，可我知道或者我坚信它存在，在我听到她说我是为了你们在坚持的时候，那一刻我明白人终归是要有些念想才能活着的，而我，每一个个体都可能是其他人的念想。
所以即使妥协换来的是苟延残喘，我们也甘之如饴，毕竟，人总要活下去才能遇到希望，毕竟，人总要活着才能给予他人勇气。那些希望可能是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找到一件想做的事，那些勇气可能来源于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张明媚的笑脸。
蒋勋老师在讲解红楼梦的时候评价曹雪芹是“一个真正厚道之人”，因为他懂得人世之苦，所以对于书中的每一个角色只有陈述没有评判，即便大家深恶痛绝之贾瑞之薛蟠，作者笔触也是中立。当时听到不以为然，觉得理解别人没有什么大不了，后来在生活里遇到很多事，人们充满戾气，仇视异类，无端指责，相互抱怨。我才深刻体会到想要真正感知别人的痛苦，体谅别人的不堪，实在是太难的人生题目，所有人都需要好好修行。
没有人能强迫他人活着，没有人能教会他人坚强。可如果你愿意，你愿意厚道悲悯地对待这个世界，你也许可以带给别人生的温暖，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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