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女人的村子

在肯尼亚北部，离首都内罗毕38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桑布鲁人的“女儿村”。

和其他村子不同的是，这里居住的都是女人和小孩，没有男人。

正午的日头下，女人们坐在茅屋中的竹编凉席上，一边手指如飞地编织着工艺品，一边互相打趣。时不时有风吹过，鸟儿唱起歌，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群女人，自己操持家务，自己赚钱，自己养孩子，还互相支持以防备男性的入侵。

她们还运营着一个桑布鲁妇女文化中心，一所学校和幼儿园，以及一块露营地。托桑布鲁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福，来往的游客勉强能养活这个村子。

旅游接待及手工艺品售卖是村子的主要收入。外人进村需缴纳一笔小小的进村费，作为回报，客人们将受到热情款待：女人们身着传统的桑布鲁服装站在村口，边唱边跳地迎接客人入内。五彩珠子串成的夸张项链几乎挂满了她们的上身，这也是她们的主要商品之一。她们还酿造一种类似啤酒的低酒精饮料。现在还开了网店。每个女人都将自己收入的10%捐赠出来用于运营学校和其他公共开支，这是这里的“税收”。

男性可以参观这个村子，但不可留宿，除非是自幼就在村子里长大的男性。

这样的村子是如何产生的呢？

极端保守的桑布鲁文化

桑布鲁社会是出了名的老人政治，年长者的权力根植于他们的信仰之中。人们相信，老人的愤怒会招来神明的惩罚。年轻人若是对老人不敬，可能会被老人诅咒。

根据年龄，男性分为三种：男孩，战士和老人。女性也分为三种：女孩，已婚妇女和老人。

正当年的战士（moran）承担了保护社区和牲畜的重要职责，却不被允许结婚。而老人不仅可以为女性包办婚姻，还能给自己娶很多妻子。

在这样的制度下，不仅女性成为牺牲品，男性的青春期也因为不能结婚而被极大地延长。未婚成年男性无法消解的荷尔蒙，导致了层出不穷的斗殴、通奸及偷盗。

有研究表明，桑布鲁人臭名昭著的珠礼（Beading）即是为了防止战士们去勾引老人们的妻子而产生的，其主要目的是为了预防男性之间的冲突。

珠礼的内容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美好。在桑布鲁传统中，不论男女都需要接受割礼。女性只有在接受割礼之后才能结婚。而在结婚之前，家人会在家族中寻找一名战士做女孩的“保护者”。

在珠礼上，战士送给受自己“保护”的女孩儿传统的珠饰。一旦戴上，就意味着这位女孩已经“有主”了，其他男人不得骚扰她。

而珠礼的实际意图，是为不能结婚的战士寻找一名幼女释放性欲。

然而，这并不是正式的婚姻，而且因为女孩与“保护者”是血亲，所以在这样的关系中，女孩是不允许怀孕的。但在没有任何避孕措施的环境里，这明显不可能。于是无数女孩被迫使用残忍的方式流产。也会有婴孩出生，但它们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长什么样，就会被杀死。

珠礼自18世纪起就存在了，如今很多人权机构都在呼吁废除这项可怕的传统，但道阻且长。

为了避免珠礼带来的诸多伤害，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将割礼提前，这样女孩就可以正式结婚生子了。但这又导致女孩们结婚的年龄越来越小，十岁，九岁，八岁，七岁，六岁……

桑布鲁女性的地位本就低下，她们不能拥有土地或牛羊等财产，因为她们自己本就是父亲或丈夫的财产，丈夫即使杀了她都不会被惩罚。在这样的环境下，家庭暴力见怪不怪。

老人政治，割礼，童婚，珠礼，家暴……“传统”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而是一张紧密交织的网，压得女性透不过气来。

女性的压抑由来已久，只是需要一根导火索来引爆而已。

被伤害的女人们

1890年，肯尼亚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一直到1963年宣告独立后，英国仍然在肯尼亚北部维持着军事训练设施，并每年派3000名英军前往肯尼亚进行为期6个星期的训练。

在此期间，曾多次爆出英国士兵强奸当地女子的丑闻。2003年，超过1400名历年来被侮辱的桑布鲁女性在律师的帮助下联名向英国皇家宪兵队提出诉讼。尽管有数量庞大的警察和医生记录，还有许多因强奸而出生的混血儿童信息（当地几乎没有桑布鲁人与白人恋爱的案例），这起延绵几十年祸及无数女性的惊人强奸案，却不了了之。

呼吁正义的桑布鲁女性 被强暴的女人和她的混血孩子

更可笑的是，当初提交的证物和记录在事后居然都不翼而飞，令上诉都变得不可能。

这些受害女性没有得到任何道歉或赔偿，而伤害仍在继续。

“在我们的文化中，一个被强奸的女人是不洁的。” 33岁的女性Sammy Kania说，“但是这不公平，这只是一场意外。丈夫们原本可以带她们去做HIV检测然后继续过日子，女人原本可以继续照顾孩子和家人。”

很遗憾，在当地的社会环境和性别观念中，丈夫们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将愤怒发泄在已经受了伤害的妻子身上，家暴频频，大量女性直接被赶出了家门。

一群从出生起就被男性剥削、压榨、掠夺和侮辱的女性，在此刻彻底放弃了对男人的依靠和幻想。

1990年，15位无家可归的女人在一块无主之地上建起了一个村子，将其命名为尤莫加（Umoja）。在斯瓦希里语中，这意为“团结”。

生活起初很艰难，身为女性，她们没有任何生产资料。她们试过做蔬菜买卖，桑布鲁人一直以放牧为生，不擅农业，她们从别处批发蔬菜来卖，但不是很成功。她们转而向游客兜售手工艺品。肯尼亚野生动物服务站注意到了她们，为她们提供了帮助，后来她们还获得了肯尼亚的遗产和社会服务部、文化部等多方支持。她们逐步在村内建立了手工艺品作坊，还在河边不远处建立了露营地。村子慢慢成为了开篇所描绘的模样。

除了收留那些逃离包办婚姻或家暴的女性，尤莫加还为被遗弃的女性、孤儿、弃儿及携带HIV的儿童提供庇护。到2015年，这里已经成为47位成年女性和200名孩子的容身之所。

保守的桑布鲁男人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存在呢？他们无法容忍女人们挑战他们的权威，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女人们如今竟然有了一个庇护之所，毕竟以前不论男人怎么对待她们，她们都必须要回家的。尤莫加成为了保守派男性的眼中钉。他们声称“在桑布鲁传统中，女人不能领导自己”，一旦女人管事，就会出乱子。

作为反击，一些男人曾在尤莫加附近建立敌对村庄，试图通过创造竞争贸易或者说服游客不要去尤莫加村，甚至劫掠这群女人们，以使这群“伤风败俗”的女人再次臣服。但这一次，这群已无所畏惧的女人赢得了胜利。她们最终买下了尤莫加及邻近的地盘，将男人赶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她们用荆棘和有刺的铁丝网保护起了自己的居所，晚上还轮流值岗以保护彼此。

身体和精神都颇为强大的Lolosoli

作为发起人和领袖的Lolosoli压力最大。她18岁结婚，后来因为为强奸案受害者奔走呼吁被当地男人殴打致进了医院，而她的丈夫选择对此保持沉默。心灰意冷的她与其他受害者们一起建立了尤莫加村，以更加积极的态度参与进了维护女性权益的事业中。2005年，Lolosoli受邀访问联合国，为尤莫加带来了巨大的关注度。这一事件再次激怒了当地保守派，男人们对她提起了诉讼，妄图关闭尤莫加。2009年，Lolosoli的前夫试图以暴力威胁她关闭村庄……

建村以来，Lolosoli已经无数次地被当地男人们威胁和袭击过，但她从未退缩。不管面对怎样的艰难困苦，她都不想回到仰男人鼻息、任男人欺辱的生活。她把女儿送去了德国，自己则留在这里继续照顾和教育更多女性。

最保守的地方，最开放的实践

尤莫加村的生活非常传统，思想却十分前卫。

在其他村子里，孩子们是要帮忙做家务和照料牲畜的。但是在尤莫加，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去学校上课。除了一所可以容纳50名学生的小学之外，村里还有一个幼儿园。并且，学校不仅接收尤莫加村的孩子，也接纳其他村子的孩子。这使得村中的孩子们并不会与世隔绝，他们对于尤莫加村与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有着清楚的认知，也了解这个地区的残酷现实如何。同时，这也成为外界了解尤莫加的一个途径。相信那些在这个学校接受教育的孩子们长大以后，不会想要成为女性的主宰者。

割礼在这里是不合法的。尽管割礼在整个肯尼亚都已被宣布为不合法，但仍旧有80%的新娘接受了割礼。而在尤莫加，这绝对不允许。新来者会和老村民居住在一起，后者为她提供指导和照料，告诉她们童婚、早婚、割礼等陋习有多大的伤害。女人们还经常去其他村子里做女性权益倡导，以及反对割礼的宣传。

“如果一个女孩很早就结婚，她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而为了生产她们需要面临极大的危险，因为她们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尤莫加小学校长Milka说，“即便只是行使她们照顾家庭的职责，对那么幼小的孩子而言也是困难的。”

所有村民都享有平等地位。村中有一棵言论树（tree of speech），但凡有集体事务需要讨论，所有村民都可来此畅所欲言。而在传统的桑布鲁村子里，女人是没有发言权的。每次开会，男人们围成一圈坐着讨论村中事务。女人们只能坐在外围，偶尔才能像获得赏赐一般地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Nagusi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说：“我在这里学到了女性被禁止去做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赚钱，每当有游客来买我做的珠饰的时候，我都很骄傲。”

女人们对男人的态度也很有趣，她们并不是彻底断绝了与男人的关系，很多人仍旧有男朋友。不然，村里那么多孩子是怎么来的呢？

一个年轻女性笑道：“我们还是喜欢男人的啊。村子里虽然不允许有男人，但我们还是想要孩子，我们也必须要有孩子，即使不结婚也没关系。”

另一位女性，她的五个孩子分别来自五个不同的父亲，她说：“在我们的文化里，未婚生子是不好的。但有总比没有好。没有孩子的话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在那些乐于看尤莫加笑话的村子里，男人们颇为喜欢谈论这些事情：“她们很多人都怀孕生子了。她们去镇上的时候被男人勾引，男人晚上就去找她们了，“男人们哈哈大笑，”她们以为自己是脱离了男人在生活，但根本不可能。”

然而，不脱离，和不依靠，是有本质差别的。

和解可能吗？

英军强奸案改变了这些女性的一生，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年纪颇大的Seita当年遭遇强暴时还未婚，“但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我永远都不可能结婚了。”她听人说起有尤莫加这样一个女人的社区，就来到了这里。她一来就受到了热烈欢迎，“她们给了我一只羊，又给了我水。我开始感到安全和安定。”Seita说，“在外面，女性都被男性控制，以至于她们没有任何改变。而在尤莫加，女性拥有了自由。“现在Seita已经做了外婆，她每天早上先把孙女儿送到学校去，然后就去汲水和寻找柴火。其余时间就制作手工艺品来出售。她的小茅屋家徒四壁，但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Jane，一位被侮辱后不堪丈夫虐待而来到尤莫加的妇女，已不打算再婚。她只想留在这里好好生活，抚养孩子成人，“我希望我的孩子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跟谁结婚”。

34岁的Mary在16岁的时候，被父亲用来跟一个80岁的男人换了牛。她说：“我不想离开这个互相支持的女人社区。我们拥有得很少，但已经足够了。”

19岁的Judia在13岁的时候逃婚来此，她说：“每天早上我都是笑着醒来的，因为在这里我有那么多的帮助和支持。”

……

很多尤莫加的女人都说，自从来到这里后，就无法想象再和男人一起生活了。

尤莫加，这个曾经的女性避难所，如今已成为世界知名的母系社会范例。很多人不远万里而来，想要看看一群女人是如何不依靠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尤莫加”也成为了地图上的一个正式地名。

在桑布鲁地区，越来越多的女性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越来越多的男性也开始学着去尊重女性。在尤莫加的影响之下，周围出现了很多实验性质的村子。它们没有尤莫加那么排斥男人，只是在尝试不同的可能性。

比如纳查米村（Nachami），这里允许男人入住，但掌权者是女人。入住的男性必须抛弃桑布鲁传统中对待女性那可怕的部分，接受新的思维方式。居住在此的埃博说自己只会娶一位妻子，“我希望我们能平等”，他说，“Nachami是’爱’的意思。在这里，我们爱彼此。”

千百年来，男人和女人之间互相统治过，斗争过，我们最终有可能达成和解，真正平等地去爱彼此吗？

References：

维基百科词条：Samburu people, Umojia Kenya.

Julie Bindel: The village where men are banned.

KIOS: Hidden tradition-girl child beading in Samburu communities.

VICE Broadly：边缘人：没有男人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