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见南山清 石涛 《陶渊明诗意图册》
读过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人，都会对那种意境产生些神往。都知道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是个独自醉看黄花的高士。他写的诗文，真淳淡远，自成一宗，他也写过辞赋，一篇《闲情赋》，因奇异而备受争议。目前学界对这篇赋的写作年代有异说，但多数以为应作于他的早年。
明 祝允明 《陶渊明闲情赋册》 局部
闲情写爱情，他自己说，是借鉴了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为了讽谏时弊，可萧统认为此篇犯了辞赋“劝百讽一”的通病，称“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出于教化的立场，他在编纂《文选》时，没有收录这篇，可在陶的文集中却保留了，本来他可以删除这篇，如此也就“白璧无瑕”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后世才得以读到此篇，不至像《定情》《静情》二赋只剩了断简零章。这篇不太像是陶渊明所写的赋，本身却也是高超的。其实不难理解，一个能把饮酒耕读、死生大道，都写得那么澹宕飘逸的人，要写爱情，当然也是下笔不凡。
元 佚名 梅花仕女图
全赋分为三节，先写女子之形，再讲想要亲近的愿望，最后为情所困怅惘远离。同是写美人，他就有别样的新意，不限于描写女子的形态，而是联想自己化作她身边的事物，发了十个愿望，愿化为女子的衣领、腰带、发膏、眉黛、榻席、丝鞋、昼影、蜡烛、竹扇、鸣琴，无论起坐行卧、白昼夜晚、春夏秋冬，一刻都不离开她。而“愿”之后即刻生“悲”，十愿连着十悲，因为无论哪种贴身之物，也终有离体之时，于是真诚的“愿”转而化作深巨的“悲”。愿望旋生旋灭，患得患失，他明白他的愿望就算实现也不能长久，最终在忧虑、怅惘之中选择了放弃，可余响仍是一往情深的思慕，细致传神，叩人心扉。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
我愿化为竹做她手中的扇子，在她的盈盈之握中蕴藏凉风，可当早晨幽凉的露水零落，就只能遥遥望着她的襟袖兴叹。
东晋 顾恺之 《女史箴图》唐摹本 局部
这篇陶渊明绝无仅有的爱情作品中，也是唯一一次写到扇子，而班婕妤“秋扇见捐”的传统，到他这篇赋中，也是第一次以男性口吻自比为入秋被弃的团扇，这种男女易位的抒情角度难能可贵，改变了女性惯常的地位，在当时前所未有，可以说是极富现代性的，鲁迅都夸他“摩登”，像是西方文学中的爱情比喻。如莎士比亚的作品，罗密欧在朱丽叶的阳台下说：“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古希腊诗人墨勒阿格罗斯的《咏酒杯》里，说他愿成为一只酒杯，让美人饮下自己的灵魂。
晚唐温庭筠效仿而作《锦鞋赋》，但没有爱情理想的抒写，只有绮艳之情的描摹，那种亵玩的态度，早偏离了《闲情赋》的品格。再之后的苏轼，一向是主张情礼并重的，自然维护他。元代杨维桢称此篇“不害其为处士节”，不妨碍称陶渊明是一位节操高洁者。其余的儒道之士，要么力图将他归于香草美人爱君忧国的楚辞传统，要么说相思后选择归正持诚的收敛，“发乎情，止于礼”，是悟道之作。
一篇《闲情赋》让我们看到了陶渊明的丰富，和他的自由。不仅文人写爱情的作品罕有其匹，与《诗经》、乐府诗中的恋歌相比也是独具特色的。士大夫们崇尚陶渊明的澹泊和萧散，却不能或不敢认可如此赤诚的爱情。汉以后，赋体发展到这篇《闲情赋》，已经从瑰丽转向清新，与陶渊明后来朴素淡远的人生观并不相违背。赋的结尾，“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不也隐喻了他对时间、哀乐和生命意义的思考，时光流逝永不停歇，人生极其短暂，青春也不像草木凋零又复荣。《杂诗》其三：“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陶渊明豁达好游，也对生命、青春不能永恒，衰老死亡感到伤感，而能从理性思考中走向旷达。《归园田居》其四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他认为世间的种种企求是虚幻的，终是活成了后世田园理想的终极化身。
再想想他的《桃花源记》，那么一个乌托邦，像白日说梦。外面的世道，真有诗里那么悠然吗？北方夷狄乱华，南方篡杀相乘，他的曾祖陶侃做过江东的柱石，他呢，无路可走！哭呢，又不像话！笑呢，也笑不出来。只能一味地放怀自遣，淡泊明志。那些苦闷其中而逍遥其外的字句，也不知几多眼泪掺了苦酒！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 清 石涛 《陶渊明诗意图册》
若复不快饮，恐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清 石涛 《陶渊明诗意图册》
如何销解和淡忘内心的无奈和伤感，只有饮酒。陶渊明的嗜酒，除了其尚真的性情，更直接的原因在于此。萧统《陶渊明集序》称：“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昭明是知陶公者。
贤能之士只能去醉酒赏菊，责任还在朝廷，名士们的清谈是风行，也是政治压力。陶的闲逸，后者的原因居多。他冲澹自洁度余生，也实在有些惋惜，而际遇的不幸却成就了文学之幸。再说《闲情赋》，辞意宛雅，寄情于所愿，伤己之不遇，无论是男子之情，还是士人之忧，都全然是赤子之心。它的价值到底在于文学还是政治，还是要各人读过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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