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身影没夕阳,归来已是异乡人
秦归日下飞机后,马不停蹄领着行李箱,直接打车奔去西莲医院。魔都这些年的发展,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纽约。街上的车基本是无人驾驶,有条不紊。她像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一脸迷惘,连如何叫出租车也不知从何入手。幸亏有个热心姑娘主动上前,言谈中得知两人居然顺路,表示愿意与她拼车。
一辆哑光银灰色小车自动开至她们身边,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循环显示橘红色“TAXI”字样。姑娘个头很高,秦归日已算女子里的高个子了,这姑娘竟比她还高出一头。车门自动滑开,姑娘轻抬玉手,请她先进去,秦归日也不推辞,直接坐了进去,没想到车内空间不小。刚一落座,眼前便浮现三维立体地图投影,上面标注各种提示,轮番闪现几国文字,开始对初到者秦归日扫描脸部和身躯特征。姑娘教她先从车内自动备货栏里选取一个免费合金开口戒指戴上,姑娘解释说戒指内置芯片会采集每人手指独特的毛细血管网分布、末梢平均温度和微循环充盈速率等信息,再与高速网络云端数据库链接,比对她入境时个人护照上的相关信息,若相符无误则自动注册一个国内个人全权信用账户,由于有形、无形的网络已经基本覆盖了每个角落,以后资金进出、办理所有业务都经由此账户自动完成,无需再戴此戒指。此公共网络名为“潜蛟”,取自《山海经》。秦归日想到自己的个人数据信息瞬间便被这庞大、类似神经系统的网络掌握,包括行踪,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好自我安慰:要么方便又安全,要么自由却麻烦,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好目的地后,投影屏上亮出最佳路线和预计车资并激活了她的数字账户。车子启动,没了十年前的汽油味,代之以一股清新的雨后森林和一丝丝似兰非兰、似木非木的混合香味。姑娘也设置好自己的目的地,微微一笑道:“如果不堵车,到医院大概要半个小时,你不妨休息一下哦!”她的声音温润柔和,富有磁性,秦归日点点头,回以微笑。
车上了高速公路,又快又稳。环绕车厢的“回音壁”立体声音箱内传出了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那缓缓流淌的旋律如溪流般蔓延;车厢里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只在车底边缘亮起一圈暖色的细灯,令秦归日渐渐放松了紧张的神经,昏昏欲睡。
隐隐约约,母亲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竟是十年前的模样。路灯下,她鬓边几缕白发在风中飞舞,愈发显得孤单。母亲哭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她的心也碎了......
突然,座位的震动和由弱到强的铃声将她惊醒,扬声器里一个柔和的女声提示她到了。她立即起身,身上的薄毯子滑落下来,原来是那姑娘见她睡着,取了车内的备用毯,为她盖上的。她回头向姑娘致谢,这才注意到对方打扮入时,戴着一副遮住半边脸的超大智能墨镜,可能在欣赏什么大片,侧面的轮廓十分精致,却又有几分说不清的熟悉感觉。想想还是不要贸然打扰,跨出车门就要离开,身后却传来姑娘的声音:“欢迎回来!秦小姐。”
秦归日一惊,回头却见车门已关,她的行李也自动卸下,车子启动,开走了。是谁呢?谁会知道她回来了?谁会在乎她回来?她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姑娘是谁,且自己竟没看清她的长相,明明不认识,却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这就是心理学里的“似曾相识”感?算了,自己又非什么重要人物,别自作多情了。秦归日把这些疑问抛诸脑后,急匆匆跑进医院大门,她的智能行李箱跟着她迅速移动。
门口就撞见了李阿姨,她像碰到救星似地一把抓住秦归日的手,“啊呀,小秦,侬刚刚到啊!侬姆妈一直在等侬啊!快点去伐!”秦归日一下子哽咽,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冲进病房。
母亲仰卧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被子底下只现可怜的、微微隆起的身形。她走后十年,虽然经常与母亲通电话,嘱咐母亲多吃点、注意身体,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着空落落的屋子,又怎会有心情好好吃饭。母亲已经形容枯槁,为何自己竟一直没发现?难怪母亲不肯视频通话,总是推说自己不会用。如今,这么瘦弱的身子上,还插了好几根管子。秦归日的眼泪“啪”一下直接砸了下来,一向怕疼,生了病也央求医生尽量不要给她打针的母亲,该有多痛啊!
秦归日轻轻握住母亲的手,仿佛怕用力稍大,就会伤着她。手也是瘦骨嶙峋,指尖已冷。摸着母亲的头发,它们全白了;又摸摸母亲的额头、脸颊,表面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血色全无。秦归日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在她耳边呼唤:“姆妈,姆妈,吾回来啦!小秦回来啦!侬醒一醒啊!看看吾啊!吾是小秦呀!”
过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因为听到了女儿的呼唤,母亲的眼皮微微撑开了一条缝,颤动着、努力闪出最后的一点光亮,想再看女儿一眼,眼角滚下一颗豆大的浊泪,滑落到秦归日颤抖的指尖,便油尽灯枯,缓缓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无论科技进步到何种程度,最后的路程总是这样孤独。
在处理完母亲的遗物,结清医院的住院费后,秦归日回到母亲家里,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
进门一看,屋里凌乱不堪。曾经那么爱干净的母亲,在她走后,养成了不爱扔旧物的习惯。客厅、母亲的房间、厨房,甚至卫生间,全都堆满了东西,连窗台上都塞满瓶瓶罐罐,下脚走路也得见缝插针。母亲床头摆着几个相框,有一张她小时候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一张母亲年轻时穿着红色连衣裙扎着麻花辫、回眸一笑的独照;还有一张父亲年轻时站在江边的照片,他大半的身影隐没在夕阳中,侧面逆光,面目模糊;剩下的就是她从小到大的影像。在如今这个电子化时代,这些冲印出来的照片好像是百年前的老古董。她听母亲说过,这都是用父亲遗留下来的一套“古老”的冲印设备印出来的,连当时拍摄用的莱卡相机和胶卷都是以前父亲淘旧物得来的,母亲跟着他学会了一整套操作。秦归日把相框都收进行李箱,打算带走这些记忆。
接下来,她去了自己房间,本以为也会一样堆满杂物,犹豫着是否该去附近宾馆过夜;但当她推开房门,里面却整整齐齐、几乎一尘不染,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似的。秦归日顿时崩溃了!她蹲下身子,嚎啕大哭:“世上最爱我的人走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秦归日的父亲在她年幼时就病逝了,以后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她对父亲几无印象,对母亲的感情则深得多。她无法想象,如果十年前不发生那样的事情,她是否会一直陪伴母亲,而非远走他乡。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没有如果。
这一夜,她几乎没法合眼,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尽管连时差都未倒过来,感到精疲力尽,但就是睡不着,便干脆爬起来写悼词。
第二天一早,李阿姨就敲响了她家门。简单梳洗后,匆忙吃了点东西,便与李阿姨去了火葬场。母亲生前的一些故交亲友都来了,纷纷向秦归日表示哀悼,她机械地跟随扬声器里播放的哀乐执行流程。母亲静静躺在水晶棺里,经过化妆的脸,显得有些僵。鞠过三次躬,念完悼文,她的眼睛红肿着,眼泪也干涸了。她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哭,觉得那太像表演、太假。人不该把最深的悲痛埋藏在心里,默默承受吗?也许是自己见过太多哀伤,收敛过太多残梦,心也渐渐麻木?不,人是不会习惯忧伤的。无论经过几次,她还是能感觉那锥心之痛。她把一支风干的枫叶放在母亲胸前,而不是菊花。这是母亲最喜爱的植物,前夜无意间翻看一本母亲枕边旧书时发现的。众人眼神诧异,秦归日并不在意,或许是十年的异国生活,或许是自己本性淡泊,她不太在乎古老的习俗和世俗的眼光。
目送载着母亲遗体的棺材进入火化区,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冷。她忘了早春的魔都多么阴晴不定,裹紧了黑色的大衣。黄泉路上寂寞,从此阴阳永隔。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捧着尚有余温、沉甸甸的骨灰盒,有点不知所措。难以置信,母亲就在里面,她以另一种形式蜷缩进这个一尺见方的小匣子。秦归日死死捧着它,生怕一不小心,匣子就从手里滑落,好像童年过马路时,拼命拽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也许是过度疲劳、太过悲伤,吃的又少,突感一阵眩晕,单薄的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摇晃晃。正在此时,一个黑影闪来,扶住她肩头,一把夺过骨灰盒纳入怀中,她还来不及惊呼,没看清来者何人,旁人也未注意,这人就拉起她的手,匆忙离开了火葬场,径直往停车场跑去。
一辆黑色小车已经驶了过来,门开后,秦归日几乎是被来人一把推了进去,还没坐稳,车就开了。
秦归日挣扎着要呼救,那人放开了她的手,转过头,“她”戴着一副大墨镜,长发半掩。那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妆容精致、优雅俊秀的脸。秦归日吃惊地盯着这个大胆的陌生人,“她”却摇摇头,莞尔一笑道:“秦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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