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的那个深秋,是我生命里最为落寞的一个深秋。
经历了几个月漫长与忐忑的等待以后,一贯品学兼优的我意外被分配到了一座极为偏远的小镇,做了一名乡村医生。
愤懑和抱怨无济于事,我折起被我快揉烂的派遣证,告别一脸愁容和担忧的父母,背起行囊只身来到这个虽是本市却从未谋面的土地。
信仰的坍塌有些时候只在瞬间,看着医院斑驳的墙壁,和几排低矮的病房,我的心再次跌入冰窟,这难道就是我未来几十年就要度过的地方?曾经那些救世济民的豪言壮语瞬间支离破碎成一个个笑话,生疼的掴在我的脸上。
小镇的一半是丘陵,散落的十几个乡村人口不算太多,多数才刚刚解决温饱。每天我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张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而痛苦的面庞,贫穷和绝望亦成为我每天面对的课题,我为他们的贫穷感到悲伤,更悲伤自己遭遇的不公。
那个深秋成为烙在我生命之中最为悲凉的日子,除了曾经拥有的骄傲和辉煌,我一无所有。尽管我是这个小镇第一个本科医生,那些本土的病人却并不为此买账。他们极少到我的诊桌前坐下,也没有同事主动和我交流,他们看我像看一个迥然的异类,我被完全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医院的西边不远处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河的对岸有一片参差的梨园。深秋时节,除了呼啸的冷风裹挟着残破的树叶,毫无生机,一如我暗淡的心境。
下班以后,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河边,静静地抽上几只香烟,看河水一点一点地瘦下去,看着枯枝败叶慢慢铺满河岸,看着黑夜一点一点地把整个世界吞噬。
那个冬天漫长而又寒冷,漫长到我都怀疑春天究竟还会不会如期而至。如果那天不是意外地遇到高中的同学旭,我想我的日子可能会永远沉寂在这样的悲凉之中,看不到尽头。
那天下午,我接诊了一个年轻的病人,那是一个熟悉的那个名字,旭。
旭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他睡下铺。
旭一脸平静地告诉我就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他被查出患了白血病。旭的父母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他们为他东奔西走,负债累累,经过了一次次的骨穿,一次次的化验,以及一次次的化疗以后,在省城的一所大医院里,医生给了他一纸诊断“急性非淋巴细胞白血病”。他的疾病对放化疗皆不敏感,生命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期限。
放弃了一切对生的幻想,旭回到了家乡小镇的医院,每天打打点滴,延长剩下的时间。
看着旭和旭早衰的父母,我一下子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安慰这一个脆弱的家庭,如何安慰曾经三年的同桌、因病痛折磨的形同槁枯的旭。
旭住进了医院的病房,每天下班以后我会到病房陪他一段时间,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颊,我知道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应该是四月的一天吧,旭突然告诉我,他想再闻一闻花香,他想再看一眼夕阳。我看到他眼神里闪过的急切而盼望的目光。
在征得旭的父母同意以后,我扶着旭走出了病房。
河边已是一片缤纷的春色,疯长的野草,匍匐的藤蔓,茂盛的蔷薇,以及对岸盛开的梨花和孱弱如纸的旭都沐浴在夕阳里。
我铺了一块报纸,和旭并肩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落日,太阳褪掉了它热烈与金黄的修饰,只留下西天一片柔和的绯红。河水不知什么时候漾起了层层细波,梨花也披上了娇羞的玫红……
这是什么样的落日啊,如同生命的颜色,在拼命地挥洒最后的血色,我看到旭的脸上划过最后的殷红,一滴泪怅然落下。
那天的黄昏仿佛拉长了一般,久久不肯黯去。
两周以后的一个正午,旭静静地走了,他没能再次走出病房,没能再陪我看一眼绚丽的落日。而我却因为那一个春日的黄昏,改变了所有的颓废和放荡。我看到了旭最后对生的渴望,以及落日下他依旧坚定的目光。
我拿出久已尘封的课本,心无旁骛地开始复习,最终通过了当年的研究生考试和复试。
如今的我已经毕业多年,在市里最大的三甲医院做了一名儿科医生,医院高大整洁的病房楼和记忆里低矮逼仄的平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当我走过医院病房长长的走廊,迎着夕阳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春日的黄昏,想起旭,想起那一轮如血的落日,还好,我终究没有再次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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