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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台杨爷(小说)

东台杨爷(小说)

作者: 曲赣江 | 来源:发表于2020-03-12 20:19 被阅读0次
               东台杨爷(小说)
                    曲赣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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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爷老了。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倔犟、骄翘的向前蜷伸着,似一小朵细微的浪花,静止,身躯也不动。早春的阳光,透过星星斑斑的槐树稚嫩新绿,泼洒在杨爷的光头上,绽出一缕亮光,祥和、宁静。

杨爷生气了,不出声,从不出声。人老了,干不动了,拎个半桶水,就气喘吁吁。杨爷气自己,木桩似的,往村口老槐树下一坐,不开笑颜,就是一尊神。

老槐树老了,树皮皱成了暗黛色,树干皴裂出一道道深刻的裂纹。杨爷的额头,也有了刀刻斧削的皱纹,不再光洁;曾经锃光瓦亮的青头皮,白茫茫的毫光,像片云朵。

穿垅过隙的晓婷,一抹轻烟似地掠进村口。杨爷翘前的山羊胡,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下,眼中溢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慈祥,可亲。远远的,晓婷张望的目光,瞥见村头磨盘上坐着的杨爷,杨晓婷的心就碎得一塌糊涂。杨爷老了,干不动了,坐在村口磨盘上,不动,却不怒而威。人老了,弦也老了。都知道,地儿就这点儿大,穷乡僻壤,谁不知道谁!

杨爷不沾烟。三十年代初,除了鸦片就是旱烟,杨爷拒绝旱烟更拒绝鸦片:我才不上你们小东洋鬼子的当,决不沾这些。

早年,杨爷的光头,亮。而这分光泽的亮,是一分历史的倔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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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台杨爷?知道你会奇怪,问东台在哪?我若知道还等你问?傻!可我最初真不知道,东台究竟是哪里呢?别笑我无知,真不是写几个字就博古今通,世界这么大!1911年,黄花岗后,随着几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外来人,杨爷声名大噪。如同皖西的司徒越,大多寻常百姓并不知道。

杨爷,拗。很拗。年少气盛。黄花岗起义那年,感于民生和国运艰难的,在前面拚死拚活,逆来顺受的老百姓简单,对于读了多年私塾的杨爷更简单。吆喝,剪爷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凭啥剪?可胳膊扭不过大腿,剪了!杨爷没政治倾向,没今天的小三拖后腿,清末民初,边远还允许三妻四妾。

说到现在还糊涂:东台在哪?傻,江苏啊!不知道?不可能!黄海之滨,听过天仙配没?对,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就出自这地界儿!望着杨爷,我暗道:可您再读私塾,也不该给小孙女起小名杨排风呀!我若不成穆桂英,我都不知咋活!说及这,学名晓婷的杨排风也无语,恼羞地指着我:你、你,你这人咋这样!

杨爷饱浸私塾,别人家临海的娃赶海,杨爷一心考个秀才。眼前大清没了,考学无望,又被革命军革了辫子,毕竟读过书,一想:时代变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对晚清私塾的流连,得!你们剪了辫子,我剃光头!

后来时光里,东台太偏远,太临黄海了,彼时又破又穷又小,不似今日高大尚,叫沿海城市,小鬼子也看不上眼。更早些年,傻不拉叽的董永,拜了下村口的老槐树,遇上了王母娘娘家的七丫头,这就是口口相传的“天仙配”。

可杨爷拗!咋呢?您让我剪辫子可是?老子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读了这么些年私塾,这叫学问人。老子就不留头发了!得,杨爷从此光头!这也不行:这叫因循守旧。好大事!杨爷蓄起了胡须,山羊胡!

杨爷父辈是村里大户,否则也无钱读私塾,约略富农吧。考学无望的杨爷,学了一技:卖肉!杀猪卖肉!切!知道你瞅不上这营生,可它能养家糊口。你还别瞅不上,蒋政权时,还收猪头税哩!改革开放初,地方上最早一批“万元户”,有多少不是杀猪卖肉营生?这叫民生所需。

从此,东台的小渔村,从此多了位走乡串村的年轻人,很奇特。区别在哪哩?一袭藏青色大褂,肩上搭个褡裢,一侧账薄,一侧四书五经,油腻、风情。无论收购生猪,抑或出售猪肉,不压秤不扣秤,不讨价还价。说理?杨爷锃亮的青头皮下,慢条斯理,之乎者也,引经据典,说上半天。关键,还一点笑意全无,愿卖则卖,愿买则买。久了,人也适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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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婷不知道杨爷是怎么做成生意的。更奇怪杨爷和别的肉案老板不同,别人闲着时,磨刀、拉呱;杨爷不同,一卷《大学》在手,兀自沉浸其中。居然,肉案上的肉,总是最先卖完。

随着读书越来越多,杨晓婷眼中的色彩,外面的世界也愈来愈丰富。心中疑惑也愈来愈多,杨爷能让她炫耀的,浓缩成一句:我爷读过私塾哩。杨晓婷对我说:我不知道爷爷怎么走过那段日子,譬如清末民初、军阀混战、土地革命等等。

我抽着烟,躲在一侧,静静注视着杨爷:整洁。衣服整洁,山羊胡整洁,就连光头也整洁。有着老派读书人自律的整洁。

杨爷收生猪卖肉时,家道已经中落,尚且还能自足。外面在革命,动荡;家中有老人,要赡养。杨爷顾家,放下斯文,学了杀猪。一付猪下水,一家人落个温饱,不缺油腥。

东台自古因了董永与七仙女的传说,有男耕女织的朴素民风。爱情传说很美,大多人崇尚。杨爷家的女人们是足不出户的,少生了许多事端,少了寻常乡村俚俗间打情骂俏,刻板而安稳。

初,杨爷一个人在外忙碌,早出晚归。彼时,杨爷没有一张肉案,如读书的没一张憇息灵魂的书桌。傍晚归来,略略微熏,提着一副充做工钱的猪下水,大肠、猪肺什么的,屋子里的妇孺子丁,便欢欣地忙做一团。沿海善熬粥煲汤,精打细算的女人们,总能以一副猪下水,细做出一大屋子人几天的口粮,囫囵个饱。

后来,杨爷身后跟了两个男娃,一天天长大。杨爷的娃,不读书。杨爷不教,也不让碰自己的线装书卷。居于黄海之滨,也不让孩儿们赶海,捉个虾蟹淘个海瓜子,干啥呢?种田。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私塾,到了被革去辫子,杀了大半辈子猪,读书没用。

于是,早先村落里,除了杨家娶亲,是见不到杨爷家女眷的。那时没有自来水,村里共用村头一口水井,浆洗淘涮,也是水井边一天最热闹的辰光,大姑娘小媳妇儿聚做一团,浅笑低语,有个交流。这时候,杨爷和两个儿子挑着水桶便走来,女人们便哑然无声了。杨爷家担水回家用,女眷极少见出门。

倔爷来了。有眼尖的媳妇瞥见杨爷,低声招呼一声,原本春光潋滟的井台边,刹时归于秋末的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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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终究变了。随着分田到户,杨爷的两个儿子,也都分家另住了,都是本分的农民,土里刨食,也算安逸。唯一的不同,杨爷两个儿子吃尽了不识字的苦头,待子女们到了入学年龄,便送入了学校。

杨爷重男轻女,几个孙女都是避而不及,极少往杨爷身前凑,免得讨不了好,还惹爷爷横眉怒目。杨晓婷是个例外。杨晓婷父亲是杨爷的长子,老实巴交的农民,土里刨食让他深谙男劳力的重要。加上大闺女二闺女都考学走了,心中没着没落的,怀着生个儿子养老的憧憬,才有了杨晓婷。

那时不讲计划生育。做为老侬,杨晓婷有了优于大她许多的姐姐们的待遇:爷爷抱她了。这时杨爷已上年纪了,山羊胡雪白。咿咿呀呀的晓婷,胡乱伸着小手,光头滑溜,山羊胡好拽,杨晓婷成了一众堂兄弟姐妹中,唯一个摸过杨爷光头和山羊胡的孙辈。

杨爷的伴儿没了,儿子们隔了几里路,成了孤家寡人。未及上学之龄的杨晓婷,做为孝心,成了杨爷焐脚的自来热。只是,每每睡醒时,总能见着让自己心安的慈祥目光。

杨晓婷大了,上小学了。没见过奶奶的晓婷,很流连被人称为“杨爷”的爷爷:肥肠,香!那时,杨爷已休养生息颐养天年了,却是村中唯一高寿老人,还一肚子四书五经。一辈子不坑人害人,公平交易,识过来秤的人们敬重。谁家杀个猪,猪下水洗净了送上门。间空,日子好过后,带的徒弟们知道师父好这一口,也送。

杨爷用盐搓,用陈醋和面粉揣洗,洗净,切段,加姜蒜,小火烧出油,淘米入锅,加几粒枸杞,添水,熬一锅软糯可口的米粥。杨爷不吃。熬好了,就去村囗守着。等待一个小小的,轻烟似的身影一一杨晓婷的到来。周一至周六,晓婷总是绕上一两里路,先溜杨爷这喝个饱,又跑回家。晓婷快乐,杨爷也乐,喜欢打着小饱嗝的晓婷,偎在自己怀中,数着有多少根山羊胡……

杨爷痴了。村里人都说,杨爷熬不过这个秋天了。老了,杨爷抑郁了。这时,杨晓婷长大了,去了无锡工作,很少有时间回东台。杨爷的山羊胡软塌塌的,垂在下巴上,没了沾眼铭心的倔犟。你爷病了,病得重。同村一起上学一起工作的儿时玩伴,多了句嘴。

听到这话时,杨晓婷恋爱了。杨晓婷一米五五,娇小;男友,个大,一米七五。怎么办?爷一个人哩,接到身边照应?男友说,咋办?你会做饭?不会。那咋办?两个年轻人一愁莫展。我喝着二人的酒,抽着二人的烟,开口说:咋办?凉拌!小杨,你男友要去边疆支教了,我跑一趟,送你回趟东台。二人千恩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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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感动。毕竟一把年龄了。可是,走入村口时,白胡子的杨爷撑着油纸伞,就立在老槐树下。杨晓婷再见绷不住了,淋着瓢泼大雨冲出去,抱住杨爷,哭了个稀里哗啦。

送了杨晓婷,歇了一夜。这时东台旅馆多,叫酒店、宾馆,是夜,杨爷破天荒地煮了次海瓜子面,喜坏了爱吃海鲜的我。杨爷挺慈祥,絮絮叨叨似邻家外婆。我回了,杨晓婷却留下了,淋了雨,又郁积多日,入夜即高烧……

去年十月,偶尔经过无锡,想及数年前的一幕,拨了电话:小杨,猜猜我是谁?停顿片刻,电话那头忽然惊讶:木头叔,你在哪?外地。突然间我觉得很冒昧。久了,陌生了。杨爷还好吗?爷爷?爷爷早没了,若在,一百多了。杨晓婷说了个字:切!

我终究在几日后见了杨晓婷。杨晓婷带六岁儿子来的,她丈夫没来,戍边军人,远在新疆。木头叔,不是他的孩。杨晓婷说。

那个漫长的午后,邻窗而座,我聆听了一个女子对杨爷的诉说,还有董永与七仙女的鹊桥相会,知道杨晓婷的前男友,那个一米七五的阳光男孩没了。不是死了,而是不再在杨晓婷心中。杨晓婷去新疆时,遇上了当兵的他,眼界开了,选了最爱。诺,这是他的孩子。杨晓婷悄然示意了下。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六岁男孩身上,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一口一声“爷爷”叫着我,头顶的小桃形可爱异常,让我想起郭德纲的调侃与戏谑地笑。人生如相声。

那天,我走的匆忙,却没忘了吧台结账。杨爷不在了,从无锡到东台的路,没了……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202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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